抬起的视线却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侧的文昀身上。
文昀定了定神,淡然地朝冥王拱手一礼,做出一副不大相熟的样子来。
原以为简单的寒暄便止步于此,谁知他刚坐下,便听到冥王的声音缓缓而来:“仙君今日怎得空来我幽冥?你差灵狐送来两万两千灵石我都收到了,一分不差!”
文昀眼皮一跳,下意识朝他看去,竟在那张几百年都没露过笑容的脸上看到一抹勾起的微笑。
那笑容看着很别扭,唇角上扬的弧度僵硬,与他那张冷峻的面容格格不入。
文昀不明白冥王究竟吃错了什么药,正盘算着要如何接话才能瞒过清染,却又听到他的声音再次传来:“与文昀仙君的合作很愉快,往后仙君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来幽冥找我。”
清染越听越觉着古怪。
冥王好财不假,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与他合作的,更别说价值两万灵石的合作。
狐疑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最终落在文昀身上,问道:“你们还有合作?”
冥王笑意更深,却并未回答,只缓缓背过身去。
“我与冥王相识多年,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文昀避开清染的视线,随意找了个借口,而后话锋一转,搬出巫夕山之事来挡,“神女此番来寻冥王可是为了巫夕山万千亡灵?”
“没错。”提起正事,清染瞬间收起那份好奇,语气一沉,就连眸光也冷了下来。
用亡灵炼制傀儡是三界禁术,不止因为它极难炼成,更是因为此术有损阴德。
纵使借助玄穹星煞阵之力,引动周地煞之气相助,炼成傀儡的成功率亦是低得令人扼腕。十次尝试能成功三四次,便已属侥幸成。
清染记得,那日阵法中的傀儡之数不下十具,未能炼成傀儡的亡灵便有几十,甚至上百。
这些亡灵没成傀儡,便落得会飞魄散的下场。
生逢乱世,征战沙场,死亦不得其所,就连来世再的机缘也被彻底毁灭。
这便是有悖天理,阴德有亏!
清染将巫夕山之事娓娓道来,更是细致地讲述了傀儡的形态,从高达一丈的身形,到刀枪不入的身躯,再到翻涌不息的浊气,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说到底,傀儡是亡灵,对于如何对付鬼魂,冥王才是三界中最清楚的人。
果然,冥王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大步走向大殿中央的桌案,拿起生死簿快速翻阅。
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虽紧密却排列得整整齐齐,以至于书页中的几处空缺显得尤为明显。
他大致翻了几页,那些消失不见的人名确实有上百个,正好与神女所言对上。
“混帐!”冥王沉着脸,将生死簿重重拍在桌上。
暖黄色的光泛起了冷泠泠的白,大殿内,每一寸空气都被刺骨的阴冷填满。
就连清染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陆判官恰巧端着茶水进来,不由眉心一跳。
冥王性子虽冷,却极少发脾气,上一次见他动如此大怒还是在一百二十年前,那时神女历劫,要过轮回之门……
陆判官摇了摇头,不愿再回想过往,端着漆盘走向神女与仙君,尽量放轻脚步。
他给两人分别行了礼,正想端茶,一抬眸,映入眼帘的却是那张与女鬼姜冉一模一样的脸。
那可是姜冉啊!
是当年他手下混得最惨的鬼!是在幽冥百年,历遍酷刑,入轮回前连来世命数都测算不出的倒霉蛋!
这、这倒霉蛋居然是神女!
“啪嗒——”
手中漆盘晃了晃,没来得及递出去的茶盏因端得不稳砸落到地上。
清染后背微微贴着椅背上,双手随意搭在膝上,飞溅的瓷片恰好划过她的手背。
因太过突然,让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文昀与她并肩而坐,听到动静便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在她抬起手来的瞬间,便瞧见她手背上赫然印着一道三寸长的伤口,正往外渗着鲜血。
“你受伤了!”他心中一紧,眉宇间自然流露出对她的担心,不由分说地抓过她的手,指尖掐着灵力,想要替她疗伤。
突如其来的触碰让清染的心头一紧,一股不自然的别扭涌上心头,她不想被察觉出异常,便迅速将手抽回,掩在袖中,不以为意道:“小伤而已,何须大惊小怪?”
陆判官头皮都要炸了,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听到从王座上传来怒气滚滚的声音:“陆焱,连端茶送水这点小事你都做不好了么?”
陆炎便是陆判官生前的姓名,他缩缩脖子,立马俯身朝冥王请罪。
冥王眯了眯双眼,那张冷峻的脸有了片刻的缓和,不过下一瞬,看向陆判官的那双眼中阴翳更盛:“陆焱,神女受伤可不是小事啊!”
清染一挑眉梢。
幽冥百年,陆判官对她还算照顾,今日伤她更是无心之举,她并无心怪罪。
不过,冥王要借她发挥,她也并未打算阻拦,这是人家冥界的家务事,况且她还有求于冥王呢。
陆焱被这么一吓,双脚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三个大人物聚在一起,定在商讨什么棘手之事,不仅被他打断,还让神女受了伤。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陆焱越想越觉得自己犯了大错,生怕受到重罚,急忙向清染开口求饶:“请神女赎罪,虽不知出了何事,但若有用得到的地方,我陆焱甘愿为神女效劳,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好!”冥王等的就是这句话,一拍桌案,曳地的玄袍翻飞而起。
他走到陆焱身前将他扶起,转头对清染道:“陆焱为判官已有千年,对付鬼魂自有一套,便让他随神女仙君同往巫夕山。”
巫夕山?凡界!
陆焱眨眨眼,却不敢反驳。
亡灵覆灭,傀儡横生,冥王本就有意派判官去凡界带回剩余的亡灵。
只是,三界以仙为尊,幽冥次之,凡人是最低阶的存在。
凡界的亡灵通常由凡人阴阳师引渡,从来没有让冥界鬼修去操心的道理。
鬼修以鬼身修行,戾气本就比旁人要重些,他们不愿意做的事,就算他以冥王身份相压,也得费不少口舌。
难得陆判官撞上门来,这个差事岂不正好交予他?
陆焱确实无言反驳,眉眼耷拉着,只闷闷道了声:“是”。
“行了,本座来幽冥也就是为了这事,既如此,便不多留了。”
清染也算明白怎么一会儿事了,只要能寻到彻底消灭傀儡之法,至于冥界派谁同往她管不着。
她起身掸了掸袖口,便往殿外走去。
“神女。”冥王忽然喊住她,“还有一事。”
文昀跟在清染身后往外走,闻言,不由脚步一顿。
方才若不是他寻了个借口,冥王怕是会将契灵花之事抖出来,有了一次难保不会再有第二次。
他心中隐隐不安,转身盯着那道玄色身影。
感受到明晃晃警告的视线,冥王却视若无睹,不疾不徐地走到清染身前,慢悠悠道:“是这样的,幽冥有件法器,名为寻影灯,不知,它可在神女这里?”
寻影灯啊……
文昀显而易见地舒了口气。
“没错,确实在本座这里。”清染以为冥王是来要回法器的,便耐着性子解释,“不过本座还需再借用一段时间,等魔族之乱平息,再将其归还于冥王可好?”
“不急,寻影灯能为神女所用,也是它的荣幸!”冥王大度地一甩手,深色不明的眸光从文昀身上挪开,缓缓下垂,躬身一礼,显然一副送客的姿势。
直到清染走出大殿,而冥王似乎也没再说什么,文昀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才彻底放下,他朝身后之人投下感激的一瞥,匆匆忙忙往殿外追去。
冥王摩挲着指间戒指,若有所思地看着前后离去的两道身影。
与鬼魂相处久了,生死看淡了,可唯独这情字,始终难以释怀。
世间有情人何其多,却因种种缘生前未能携手至白头,又有多少人死后不肯喝孟婆汤、过奈何桥,甘愿历经酷刑,也要求得来世再续前缘。
然而,情之一事,又岂是那般轻易?
有些人啊,三世孽缘纠缠不清,红线不断、情丝难舍。
而有些人呢,一旦错t过,便是永生永世的遗憾。
文昀迈出幽冥神殿的门槛,瞧见清染掐诀召了片仙云,正想追上去,便听见一道冷峻的声音从殿内飘来。
“怨念池底还有两朵契灵花,若文昀仙君还有需求,只需说一声,这次就不劳您亲自下水去采了!”
胸腔内跳动的心脏仿佛停滞了一瞬,旋即文昀的脑袋昏昏沉沉,像被重物狠狠一击。
他回头去看冥王,只瞧见幽幽冷光下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也恰是这一转身,文昀并未看见清染身形明显一晃。
冥王用了灵力传音,目的便是让清染听见。
这道声音撞进她心底,在她淬炼得不显喜怒、沉如潭水的心底搅起一片惊涛骇浪。
怨念池底?
这、这契灵花,是文昀去怨念池底摘的?!
第105章
道谢 这一世,你也打算一直骗我?……
清染从未怀疑过芙照的话, 直到此刻,信念全然崩塌。
是熟悉的欺骗感。
可这一次,她恨不起来, 无论是对芙照还是文昀。
思绪万千间,她想到了那份签了密密麻麻名字的请愿书,那颗关系到幻月谷存亡的雪松树心……
还有芙照带着契灵花来找她那日,受契灵花影响而反应格外强烈的情潮。
汹涌澎湃。
她的胆怯、逃避、怨恨,都被一点点侵蚀吞灭。
这些被她强行忽视的细节,如今想来, 皆都与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