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饿了？还是冷了？丹妮斯听不懂她的心声，这种未知是如此煎熬。

　　婴儿凭本能用嚎哭来表达所有诉求，丹妮斯只能挨个排查，一会儿催生出植物再用魔法变成糊糊送到婴儿嘴边。一会儿拆开褯子看看需不需要清理，一会儿抱着婴儿轻轻拍打……她彻底放弃了休息，趁婴儿睡觉的时候赶路。

　　原本在丹妮斯看来近在咫尺的布拉德城变得远在天边，她带着婴儿，还要躲着可能把她当成恶徒的人，进城的路硬是走了三天。待到她来至城门前，整个人已狼狈得不成样子，脸色如同病入膏肓，身形踉跄。正值半夜，城中寂静，丹妮斯绕开灯火通明的大路，穿小路直奔城主府。

　　恍惚间，她以为开门的会是格雷戈，敲门之后才想起，格雷戈早不在此地，城主府多年前便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丹妮斯等了好一会儿，门都没有被打开，她抬头，去看门上的监视法阵，轻声说：“是我，妮蔻，求你开门吧，反正我无论如何都一定会进去的。”

　　又过了一会儿，门后响起软底拖鞋和地毯摩擦的窸窣声，门轴顺滑地转动，一门之隔的室内，正中灯光照映下是身着睡衣的妮蔻-斯通，周围黑暗掩藏下的，是十数个装备到牙齿、紧张无比的护卫。

　　妮蔻谨慎地控制着门缝大小，避免丹妮斯看到她身后戒备之人，但丹妮斯听得到那些人的心声。

　　妮蔻-斯通较之上次相见时，不但没老多少。反而更加容光焕发，果然权力是女人最好的保健品。倒是丹妮斯这副模样令妮蔻十分诧异，“丹妮...你怎么回事？”在她的印象中，丹妮斯还是那个张扬华丽的少年呢。

　　现在的丹妮斯，头发杂乱成结，眼眶凹陷而青黑，面色苍白，曾经坚毅的双唇微微颤抖着，她的手臂也在颤抖，连带着整个人都颤颤巍巍，就这样缓慢而慎重地朝妮蔻递上怀里的东西。

　　一个婴儿。

　　【“昨天刚有村民报案，说是有个一身黑的人杀人夺婴...”】“这是怎么回事？”妮蔻又问了一次，没有接过那个婴孩。

　　“拜托你帮忙...我也可以帮你，我能帮你实现一切愿望，求求你...”丹妮斯近乎悲惨地哀求道。

　　妮蔻先是背着手偷偷挥了几下，让两边的人躲远些，才接过那个孩子，熟练地用正确的方式抱着她。小婴儿正睡着，脸蛋圆鼓鼓的，嘴唇红润，睡相安稳，一看就是被照顾得不错，完全想象不到是刚从那样的女人手里接过来的。

　　“你，要不先进来？”妮蔻试探着问。

　　丹妮斯点点头。婴儿被接走的一瞬，丹妮斯已经脱力了，她花了很大精力才说动自己的腿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跟着妮蔻往城主府里走去。

　　一路上，妮蔻命令值夜仆役去准备一切婴儿所需物品——她非常清楚婴孩需要什么，她的住处常备着那些东西，以至于仆役可以立刻找到它们。

　　可妮蔻-斯通和她的妹妹都没有女儿。

　　丹妮斯跟在她身后，感觉力气正一点点回归体内。

　　母亲究竟是什么？丹妮斯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斯通家里一应俱全的婴儿用品，因何会存在于此？

　　因为她，她们，它们，在等着一个孩子的到来。熟练地抱着孩子的妮蔻-斯通、一看就受过培训能明白妮蔻要的物品是什么的仆役、早就备好的婴幼儿用品...

　　丹妮斯看着妮蔻-斯通的背影。

　　这是一位母亲。

　　“谢谢你，妮蔻。”

　　妮蔻的背影有一瞬僵硬，丹妮斯从她的心声中读出了些许紧张，没有羞愧。

　　妮蔻当年虽「失了手」，「没杀死」丹妮斯。但毫无疑问她当时是真动了杀心的，后来丹妮斯长大，对外伪装成没有读心术的样子，妮蔻却丝毫不为自己差点无意义地杀死一个孩子而感到羞愧，倘若再让她选，她依然会这么做。

　　穿过前院，侍从推着摇篮候在正厅，妮蔻回看丹妮斯一眼，见她点头，才把婴儿交给侍从，嘱咐人好生照顾。

　　安顿好婴儿，妮蔻站在原地跟丹妮斯相面，她既怕丹妮斯来者不善，又疑她是有密事相商，不知应把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往哪边请。

　　丹妮斯主动要求：“去小书房，就我们两个。”

　　妮蔻眉头紧皱，站着不动。

　　丹妮斯只好向前走几步，脸向妮蔻凑近，贴着她的耳朵说：“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放心，我不想杀你。”要报仇也是威威来。

　　上次见面时，丹妮斯刚到妮蔻胸口，这会儿她已经比妮蔻高出一头，威压逼人，憔悴的面色配上狰狞疤痕，令她似是恶鬼般在妮蔻耳边低吟。

　　妮蔻强忍着后退躲避的冲动，不肯输了气势，任惊涛骇浪冲击胸腔。

　　“你想在小书房谈呢，还是就在正厅，当着那十几个护卫的面？”丹妮斯在这幢房子里住过，知道房间构造。

　　妮蔻鼻子翕动，吸进的净是丹妮斯肩膀上带着的冷气。

　　【“她知道我曾想杀她？还是知道我为了什么要杀她？”】

　　丹妮斯猛地张开胳膊又快速回收，两巴掌在妮蔻双臂上重重一拍，把妮蔻打得一激灵，顺势用力将她抓住，引得暗处兵刃出鞘声唰啦啦响成一团。

　　妮蔻连忙打手势，命她们不要过来。

　　“我知道你曾尝试杀我，也知道你为何这样做。”丹妮斯趴在她耳边说，“我不恨你，还愿意回报你，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你一直为之苦苦经营的……”

　　“别说了！”妮蔻打断，飞速扫了一遍护卫的方向，“去小书房！”

第143章 贪懢1

　　妮蔻几乎没改变城主府内的装潢，丹妮斯熟门熟路地把自己扔进小书房的沙发里——小时候她常窝在这儿看一整天书，直到格雷戈来找她。那时沙发对她来说还很宽敞，她可以大大咧咧地躺着，但现在，她只能蜷着腿缩在上面。

　　妮蔻搬了椅子坐在沙发对面，心里暗暗盘算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兴师问罪、如果丹妮斯翻脸要不要跟她动手。

　　丹妮斯听她的心声只觉好笑，打断道：“你别乱想了，都说了我不恨你，不是找你报仇来的。”

　　妮蔻那满脸凝重的样子，任谁见了都能看出是在想事情，是以妮蔻没立马往读心术上猜。

　　“我有读心术。”丹妮斯看着她的眼睛说。

　　这坦白来得过于突然，妮蔻文雅的面具被撕破，猛地从椅子上蹿了起来，下意识地寻找掩体。但屋子不大，没有地方给她躲，突如其来的震惊令她的心声一团乱麻。

　　“有掩体也没用，只要不是离得太远，我都能听到。”

　　妮蔻僵在原地，紧咬牙关，嘴抿成一条线，拼命控制自己不要思索。

　　“别紧张，坐。”丹妮斯姿势换成仰面朝天，闭眼假寐，好像她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丝毫不怕妮蔻偷袭。

　　对方这幅自在样子，让妮蔻忽觉自己有些丢人，她年过四十，居然被个年轻人吓成这德行。妮蔻强压下心中不安，劈着腿架着胳膊坐回椅子上，眼神毫不闪躲地紧盯丹妮斯。

　　身体动作可以控制，但心声没法控制，克里斯那样的奇才怕是万中无一，很遗憾妮蔻-斯通不在其中。

　　“我只有一个问题，你答了，我便能助你实现愿望。”丹妮斯闭着眼睛说，“你为何非要用有读心术的配子生孩子？”

　　【“她是怎么知道的？当年她才多大……难道是母神……”】

　　“对啊，就是母神告诉我的。”丹妮斯没必要多做解释，「母神」是个万能的借口，“我是新圣者，你应该早就听说了吧。”

　　学院的信息网没有遍布凡特斯，但肯定包含了各大主城。尤其是有法环的地方，比如布拉德。不光妮蔻听说过新圣者的消息，方才的护卫中还有一多半是丹妮斯的追随者。倘若妮蔻非要先将她拿下再问话，两边打起来，那群人可不一定帮着谁呢。

　　幸好妮蔻聪明，只要丹妮斯态度还好，她就不会先来硬的。

　　妮蔻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在心中天人交战，最后反问道：“你愿意帮我，是因为要我收养那个孩子吗？她有什么特别？”【“难不成是你亲生的？”】

　　“不，”丹妮斯摇摇头，稍微抬起眼皮瞥了妮蔻一眼，“因为你是一位母亲。”她又闭上眼睛休憩，“至于那个孩子——我不是她的母亲，她的生母不要她，我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如果你无法喜爱没有血缘的孩子，那就把她交给别人抚养、当成下人培养，或是直接杀了她好了，我不在乎。”

　　“因为什么？”【“我没听错吧？杀了她？丹妮斯是不是疯了？”】

　　“或许吧……我疯了，居然想要为别人的人生负责。”

　　就算丹妮斯明明白白地说了她有读心术，妮蔻依然无法接受，这种整个人连灵魂都被看透的感觉令她如坐针毡。哪怕她的心声中并没有不得了的东西。但她仍会担心，万一一不留神想到了什么得罪人的，引得新圣者要跟她动手，该如何是好。

　　社交遵循着约定俗成的规则，什么动作、什么表情代表什么含义，什么话语表达什么态度……某人展示出什么样子，会被如何解读、得到何种反应，所有人都是有默契的。但丹妮斯可以跳出规则，无视一切伪装，这样的能力……

　　妮蔻想为女儿争来。

　　“既然你这么抗拒读心术，为何还要你的女儿有？”

　　妮蔻沉思半晌，才答道：“我抗不抗拒不重要，我女儿就是值得这世界上最好的，我会在她出生前，将一切都为她准备好。”【“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天赋魔法。”】

　　妮蔻并非只愿意爱符合理想的孩子，而是她无比地珍爱自己的孩子，才会想将一切好的东西都给那个孩子。完美的生活环境、慈爱的母姥姨、大量的资源、健康的身躯...当然。还有，在这个世界中尤为重要的天赋魔法。

　　妮蔻觉得读心术真厉害啊，那就得给自己女儿奔去啊！她觉得丹妮斯的存在可能会威胁到她的女儿，那就得替女儿将路清扫干净！

　　就这样，妮蔻想要的就是这个。而无论她的女儿最终有没有成功遗传到读心术，妮蔻都会一样爱她，她只是想有姿格对女儿说上一句：“妈妈为了你，尽己所能。”

　　“读心术或许没你以为的那么好。”丹妮斯真诚地说。

　　“哼。”妮蔻不信。丹妮斯在她面前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毫无说服力。

　　“随你吧。”丹妮斯伸开手脚，抻了个懒腰，“《人类创生记》你家家庭医生学了吗？”

　　【“那是自然，没有医生或法师会不对这本书感兴趣。”】“你的大作在歌德兰德可是禁书。”妮蔻预料到了丹妮斯接下来可能会说什么，心中止不住地激动。

　　“那就请她来，抽取我的脊髓液吧。”丹妮斯睁开眼睛，方才连小憩都不算的休息却足够让她恢复精神，“我会为你提供带有读心术的配子，我会亲自指导你用「定向遗传」，我会培训你的家庭医生，让她确保你在生产时不受任何痛苦。我会帮助你将一切你觉得好的东西送给你尚未出世的女儿。”

　　妮蔻又一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可...你究竟为何这样做？就因为...”

　　“是的，妮蔻。”丹妮斯也起身，看着妮蔻的眼睛，认真地说，“因为你是一位母亲。”

　　【“这算什么理由啊？”】

　　“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理由，妮蔻，谢谢你。”

　　妮蔻无法理解。

　　“对了，还有件事。”丹妮斯突然记起，“如果你被寻仇的杀死，你妹妹还会想要我的配子吗？”

　　妮蔻被这忽上忽下的事态走向弄晕，“你不是才说不找我报仇吗！”

　　“不是我……是头龙。你最好提前做心理准备。”

　　——

　　比死还难受的，是等死。

　　丹妮斯连灵魂转换之事都没瞒着，一股脑告诉了妮蔻，让她知道她与「丹妮斯」之间确确实实存在着血海深仇。

　　面前的丹妮斯不怪她，因为她不是原主，原本的「丹妮斯」变成了巨龙，正在来找她算账的路上。

　　妮蔻这会儿没闲心感叹灵魂穿越的神奇，她急促地说：“我能跑么？”【“只要你不拦着我。”】

　　“不能，不然以威威的脾气，全城都要遭殃。”

　　“你绝对会阻止她焚城的。”

　　“与其到那时跟她闹矛盾，我还不如现在就替她拦着你。”

　　“我死了那个婴儿怎么办？”

　　“我不会再管她了。”

　　“你答应我的配子……”

　　“给你妹妹。”

　　“清除掉可能成为我女儿竞争对手的人，是我妈的主意，我……”

　　“你赞同她，还亲手实施了，这会儿甭拿死人当挡箭牌。”

　　二人的对话一声高过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