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闫文顿时破口大骂,嘴中污言秽语不绝,骂邬崖川时,他只是冷淡地听着,不置一词,也没有任何反应。但只要陈闫文提到元垂思,邬崖川便是一个灵力巴掌扇过去。没多久,陈闫文的脸就彻底肿了。
“想自爆随你。”邬崖川也不再跟他废话。
像上次一样,他并不顾忌旁边还有掌门、长老跟弟子们在旁边,眸光薄凉地看着陈闫文,吐出来的话更是让对方几欲发狂,“但你想好,你说出那些消息是在赎罪,不只是为自己,也是为了陈公子。若你自爆,害得那些本该因为你赎罪而得到救赎的生灵惨死,来日在下一定前往幽冥境,找到陈公子的魂魄,让他与尸骨一般,魂飞魄散,在这世间再找不出一点痕迹。”
陈闫文目眦欲裂:“你敢!”
陈闫文不相信邬崖川真会这么做,正道讲究祸不及家人,尤其邬崖川名声颇佳,若真做出这种事,传出去了,只怕他的名声会一落千丈,甚至连他身边的人都会认为他做得太绝。
邬崖川颔首,语气平静而礼貌,“我敢。”
他仿佛还怕刚才的话不够狠绝似的,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在下修炼到能进入幽冥境时,陈公子已经重新投胎转世,我一定会彻底断绝他修炼的机会,待他尽了自己应尽的责任,重新回到幽冥境后,再让他魂飞魄散也是一样。”
声音不带一丝震怒,却字字透着狠戾。
此话一出,地牢中除了陈闫文呼哧带喘的忍怒声,竟再无动静。
众位长老简直刷新了对邬崖川的印象,在他们眼里,邬崖川一直是谦恭稳重的代名词,即便知道他不是没有脾气,否则压不住同辈那么多天骄,但谁想到他有这么执拗的一面?
门口的弟子们缩了缩脖子,决定以后在大师兄面前表现得更老实一点。
唯独风行建面上并无意外,他只是看着徒弟淡漠疏冷的脸,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陈闫文忍不住嘶吼道:“他是无辜的!”
“死在你手下的那些生灵才是无辜的。”邬崖川眸中浮现厌恶,讥讽道:“既得利益者,算无辜吗?”
他无意再跟陈闫文争执,只淡声说了一句“若你想让陈公子魂飞魄散,便只管自爆好了”,就对风行建跟几位长老行礼告辞,面不改色地走出了地牢。
但没走几步,邬崖川就被跟出来的风行建叫住了,“崖川,你我师徒也有许久没叙话了,一起走走吧。”
邬崖川道了声是,走过去,就被自家高冷的师父往身上拍了张隐身符。
他看着消失在空气中的字迹,惊诧抬头,风行建像是能猜到他现在的表情似的,向来清冷的眸中忽然浮现出一抹可以称之为顽皮的情绪,随意从路边折了一枝柳条,也往自己身上拍了张隐身符,布下隔音术,道:“为师偶尔也觉得他们怪烦的,所以不想让他们找到时,我便往身上拍张隐身符,在他们头顶上看他们四处找我。”
“试试?”柳条在空中晃了晃,就朝戒律堂屋顶飘去。
邬崖川跟着柳条飞到了戒律堂屋顶,坐在屋脊上,就听风行建笑道:“崖川啊,这次回来,你倒是变了不少。”
邬崖川垂目看着下方来来往往的弟子和周遭在云层中矗立的成百上千座山峰顶端,静默片刻,笃定道:“师父,你是想问元道友的事情吧?”
风行建哽住,心道这徒弟从小就不识逗,没想到越大就越老成。
他道:“那你说说吧。”
邬崖川摇头,“没什么好说的。”
空中的柳条有节奏地摇晃着拍打瓦延,风行建轻笑一声,道:“为了减轻荆南与清瑜心中的负罪感,你罚了他们抄写。但抄书对你无用,你打算怎么惩罚自己呢?”
邬崖川沉默不言。
“我猜等陈闫文吐露恶首巢穴后,你会自告奋勇前往。”风行建语气又恢复了往常的淡泊,只是柳条垂在了瓦片上,不再动弹,“然后等我们接到恶首伏诛、巢穴被清空的消息时,见到的或许便是你的尸首,最轻也是缺条胳膊断条腿是吗?”
邬崖川依旧无言,于是,旁边的柳条伴随着破风声抽在了他肩膀上,其上覆了灵力,抽破他护体的法衣,未有血流出,但法衣裂痕下的皮肤顷刻间红肿起来。
与此同时,风行建沉声道:“懦弱!”
“当日众长老一致推举你为最佳,你同辈弟子无论年龄大小也皆对你服服帖帖,甘愿认你做大师兄,唯有本座对你并不满意,拖至一年后才收你为徒,你可知为何?”
这次,邬崖川总算有了些反应:“弟子不知。”
“因为你就是个泥塑木偶!”风行建也不卖关子,“诚然,你天资卓绝,什么都能学会,什么事都能做到最好。但你学的那些东西,有哪一样是你喜欢的?你做的这些事里,有哪怕一件是你发自内心想做的吗?”
“没有吧?”
与风行建这段话同时回荡在邬崖川脑海中的,是相似的一句话。
“你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是啊,谁能想到被世人称羡的邬崖川会是个认不清自己的蠢货,只是被背后越来越多的手推着走到了今天呢?
风行建看着邬崖川脸上的黯然,有些心疼。
这是个好孩子,作为掌门,他相信自家徒弟未来是个比他更尽责的掌门。但作为师父,他希望邬崖川能找回自己,有自己想要做的事,而不是仅仅做一个管理星衍宗的工具。
“其实我让你出去,就是想让你把自己身上的责任卸下来。”风行建想到徒弟越来越大的声名,只觉头疼,他在邬崖川这个年纪时,变着花样的逃避做事,一心只想逍遥度日,怎么这孩子责任心就重到这程度,“如果你觉得邬崖川这个名字代表着星衍宗,不可冒失,或许可以换个身份出去玩。”
邬崖川下意识想起了‘元垂思’跟‘刘翠初’,就像她那样吗?
可她跟他不同,从来都目标明确。
风行建看着邬崖川眸中的迷茫,顿了顿,忽然道:“若实在做不到,无情道……其实也可以。”
“你是不是不愿意杀妻证……哎呀!”
邬崖川摩挲着手指,嘴角情不自禁翘起,但转瞬,他心头一涩,舌尖泛苦,忽然就多了点倾诉欲,“师父,弟子看中了一个人,想收她为徒。”
“……”意识到他说的是谁,风行建忽然有点头疼,“那位元小友?”
邬崖川点头。
风行建玩笑道:“听说她对你颇为仰慕,我还以为你对她动了心呢。”
邬崖川抿了抿唇,偏过脸,避开师父的注视。
风行建看明白他的心思,顿时更头疼了,“那你该与她结为道侣,而非结为师徒啊!”
邬崖川视线定在风中摇动的柳条上,沉默半晌,才道:“她需要的并不真是弟子,弟子也不愿……”
不等风行建再问,他将‘刘翠初’跟‘元垂思’的事尽数讲了出来。风行建其实早就从护道人嘴里知道了,又问过荆南跟宋清瑜。两人虽分别只接触了一人,但不难发现,荆南嘴里的‘刘翠初’跟宋清瑜嘴里的‘元垂思’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人,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性格颇好,容易招人喜欢。
可在邬崖川眼里的这位姑娘,理智又不失善良,圆滑但底线不移,好学且目标明确,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是个好姑娘。”听徒弟讲了一大堆优点的风行建把三人的话结合起来,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便隐晦道:“但她好像……”
邬崖川态度并未有任何动摇,“她是。”
风行建也沉默了,视线略过邬崖川的脸,看向天边的云。这一瞬间,他的表情有些缥缈,似乎又回到了在众人面前表现出的清冷模样,叫人看不真切此刻的想法。
半晌,他道:“那你也应该知道,她能复活第一次,就能复活第二次。”
“再活过来也改变不了她真正死过的事实,而且,她也并不想死。”忽然,一滴晶莹的水珠砸在了瓦片上,邬崖川的声音很轻,轻到似乎风一吹就散了,“她修为只有练气七层,但在那个暗室里,她足足坚持了一个多时辰,我到的时候,她咽气不足三息,浑身筋脉都崩碎了……”
邬崖川想起那日的火光,坍塌的暗室,黑胖身躯下女子发青的面色。
他捂着脸,一滴又一滴的水珠顺着指缝溢出砸在瓦上,顺着瓦檐下滑,留下了长长一道蜿蜒的水痕,“只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能活下来了!”
“是我害了她。”他无力道:“如果不是我太怯懦……”
邬崖川并不是迟钝的人,他发现了自己的心动,但也同样明白‘元垂思’对他没有一丁点的心动,并且他比谁都更清楚,在明知对方满口谎话、带着目的接近的情况下,他仍不可控制的被其吸引,若接触时间再久一些,他再难保持清醒。
他从前未曾考虑过道侣之事,但发觉动心后,也不免生出过一丝妄念。
但对方对他半分真心也无。
所以,邬崖川选择当断则断,再不见面。
“弟子不后悔没放纵自己的心动,因为我与她并非志同道合,若只为一时欢愉便招惹对方,过后又无法坚持到底,与禽兽何异?”
“但弟子当初既然选择助推她一把,总该扶她走稳同行这一路,看她散发应有的光彩,而非中途坠落。”
风行建静静看着邬崖川。
良久,他无声叹了口气。
陈闫文到底不敢赌邬崖川不会把陈慰‘挫骨扬灰,魂飞魄散’,于是被星衍宗那些长老解开禁制后,他没吭声,却老老实实接受了搜魂,大概也是害怕邬崖川找借口说他撒谎。
“樱园岛?”抄书空闲跑过来凑热闹的荆南满脸疑惑,“不是邪都?”
因为司宫誉曾在惜子城出现过,正道各宗便都认为这是擎天宗又在搞事情。再加上惜子城解封当日,宗门派出去送人的飞舟十有八九都被穿着紫袍的邪修击落,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这几日内正道各宗简直跟邪道各宗打出狗脑子来。尤其是为首的星衍宗跟擎天宗,今日你袭杀我一个长老,明日我废你一个圣侍,打得不可开交。
“即便不是主谋,邪都也不见得多清白。”邬崖川看着传讯玉符上朱越发来的消息,拒绝荆南想要跟从他外出的提议,只让他继续留在宗门抄书,瞬移到了苏却所在的器峰。
苏却已经将邬崖川要的仿千幻的法器炼制出来,取名‘一变’,顾名思义,只能变成一种固定的相貌。但一变有一点比千幻好——不用拘泥于时间跟灵力,随时可以切换变形跟本来样貌。
他看着大师兄那张清俊温润的脸变成一张长满麻子的、小眼小鼻子小嘴的、令人印象深刻的黢黑丑脸,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外面总说他们星衍宗器修恋丑,但苏却一直坚定认为他们肤浅。
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好像是,丑了点。
苏却连忙将新炼制出来的盾丸塞给邬崖川:“大师兄,我改好了,这次的盾丸保证连凡人一根手指头都能防住!”
邬崖川收起盾丸,瞥了水镜中自己现在的形象一眼,并未多言。
他跟苏却道了句谢,便去跟风行建
道别。
风行建在外人面前保持着清冷的形象,疏离地谢绝了其他人给邬崖川送别的想法,自己亲自将徒弟送到了山门外。
等出了结界,风行建布下隔音术,先是往邬崖川身上补了一记他遇到生命危险会自动触发的大乘修士全力一击,才啰啰嗦嗦念叨着“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你要是出事,星衍宗会大乱,邪宗也会更嚣张”“如果自己解决不了问题,就想办法传讯回来,等待师父去接你”诸如此类的话。
邬崖川一一应下。
最后,风行建看着邬崖川的脸,有一瞬失神。
他沉默了片刻,道:“你没因一时动心而冲动,这很好。”
“合欢宗女修,是没有心的。”
第41章 法船一更
浓到几乎凝为实质的白雾包裹着波涛汹涌的海面,一艘巨大的黑船正在其中匀速航行。
“山田桑,这次抓来的奴隶都在这里了。”
黑船上,几个粗布麻衣的矮瘦男人冲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恭敬鞠躬。
山田点点头,转身居高临下地盯着甲板上被捆绑着手脚蜷缩蹲着的数百个男人。他走过去,指尖跃动着橘黄色的火光,照亮一张张或畏惧、或仇恨、或麻木的脸。
面对这些怨恨的视线,山田嘴角不觉露出享受的笑意,只是在他看到一张脸时,瞳孔骤然一缩,“怎么有个这么丑的!”
被他指着的人,肤色黝黑,却还能清晰看到脸上密密麻麻的麻子。
看见山田见鬼般的眼神,男人下意识瑟缩了下,本就弓着的腰弯得更厉害了,“我,我叫麻黑——”
旁边的人一脚把他踹到了角落,弯腰解释:“这人修为筑基二层,但凡人只要给顿饭,也能驱使他,而且干活又快又好。”
山田面色稍霁,但下一息,他忽地感觉下摆一沉。视线下滑,就见那麻黑那张丑脸正仰着,朝他露出个讨好憨笑。
山田一脚将人踹开,忍无可忍地命令:“把他拉下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