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门边的饶初柳差点笑出声,邬崖川的这些师弟妹真是各有各的个性,孟臻看着嘴巴不饶人,实则各个能气得他抓狂;前段时间她收罗方子时,周慎也在旁边收集汤方,她还以为对方虽然话不多,但是个内里温柔的,没想到怼起人来虽言简却意赅,难为邬崖川竟能将这么些人都管的服服帖帖。
陈慰将她的表情收入眼中,扯了扯嘴角。这些日子算得上风平浪静,邬崖川等人也并未亏待他,但陈慰更瘦了,一双凹陷的深眸中仿佛淬着一团火,让人望而心惊。他哑着嗓子道:“姑娘,好久不见,你似乎过得不错。”
“托陈公子的福,我是过得不错。”
饶初柳视线在他脸上定了定,便知这人的精神已到一触即燃的境地,实在不能再逼迫了。
她想了想,忽然道:“要不要出去走走?”
陈慰怔住,半晌,他冷笑道:“他们不会放我出去的。”
这么说着,他眸中的戾气却浅淡了不少,朝门外望了一眼,指腹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行‘正邪不两立’。确定饶初柳看清后,陈慰又擦掉,道:“他们还指望着用我把陈闫文钓过来,怎么可能放我出去。”
饶初柳不意外他能猜到,那日出城的方法唯有借助司宫誉的轿舆,而她跟司宫誉等人实力差距悬殊,没道理不被发现。若她是正道或散修,只怕早被司宫誉的人杀了,怎么可能还出现在他面前。
她用扇骨轻敲手心,轻声问道:“你想不想出去?”
陈慰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饶初柳说到做到,果然带着陈慰出了房间。孟臻倒是想拦,被她一句“若是孟真人布下阵法还能被陈公子一个凡人逃走,那在房间还是外面似乎也没什么区别”给顶了回去,只得气恼表示自己必须跟在后面。
饶初柳乐得如此,虽说她想引蛇出洞,但也没想拿自己这条小命开玩笑。
饶初柳跟陈慰在前,孟臻跟周慎远远坠在后面,四人在城主府内逛了一圈,又往城门口走去。
如今已是酉时,夜色朦胧,街道上已经挂满了灯笼。城门大街比之从前热闹多了,摊主跟食客们人人带笑,忙得热火朝天,见饶初柳过来都热情把新做出来的小食往她手上塞。宋清瑜正带着几个修士穿梭在人群中做事,看见饶初柳就眼睛一亮,跟身边人吩咐了几句话,快步走过来,拽住饶初柳就往一个方向拖,“垂思,你来得正好,快帮我一个忙!”
饶初柳顺手拽上了表情怔怔的陈慰,“什么忙?”
“你快帮我劝劝引娣姑娘。”
宋清瑜把饶初柳拽到了云吞摊位前,摊主姑娘抿着嘴朝她笑笑,又低下头去用木勺搅着锅里的水。
宋清瑜道:“引娣姑娘不想回家,但我说把她送去安和城,她也不愿意,我实在是说得嘴皮子都麻了,你快劝劝她吧!”
“引娣?”饶初柳拍拍宋清瑜的手,笑了笑,道:“好巧,我曾经也叫这个名字。”
摊主姑娘手一顿,诧异地抬头看她。
宋清瑜跟陈慰也同样如此。
饶初柳瞥了眼手中的小食,将素煎饺塞给陈慰,又分了两样给宋清瑜跟摊主姑娘,剩余的全收进了储物袋中,“不过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太适合我,所以后来便改掉了。”
摊主姑娘呢喃:“还可以改吗?”
“为什么不能呢?”饶初柳笑吟吟扫过三人的脸,缓摇青扇,一副轻松的姿态,“除了我自己,也没人在乎我叫什么名字,那我不喜欢,自然是要改掉了。”
摊主姑娘手里的竹签戳着豆腐丸子,沉默半晌,小声问道:“垂思,你能给我起个名字吗?”
饶初柳也不推拒,沉吟片刻,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就叫重明吧。”
摊主姑娘默念着这个名字,但表情迷茫,显然不解其意。宋清瑜便解释道:“重明即光明相继之意,上古有种神兽叫重明鸟,能驱散邪恶,带来吉祥,这名字很好!”
摊主姑娘眼眸越听越亮,她又念了两遍,用力点头:“好,以后我就叫白重明!”
饶初柳微微偏头,余光瞥向侧后方。
陈慰自从来到城门大街后就一直保持沉默,这会儿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些晦暗,手中的煎饺都被捏变了形。饶初柳视线扫过周围人的脸,没发现什么异样,便收回视线,继续跟白重明说话。
第二天,饶初柳又带着陈慰来了城门大街,没催着陈慰吃东西,只是带着他穿插在人群中,窃窃私语着给他讲述这些人的故事;带着他在空荡的街道上狂奔,等陈慰累了,就带他飞到楼顶赏月;第三天,两人去城门大街又听完故事,回到城主府的当晚,饶初柳用灵力催动合欢树,给陈慰下了一场合欢花雨。
躲在暗处的孟臻看着在灵灯映照下飘飘扬扬的漫天花雨,咬牙切齿道:“她对大师兄都没这么用心!”
周慎捕捉到了孟臻眼里的丝丝羡慕,毫不怀疑,如果‘元垂思’目标是这家伙,可能早就拿下了,顿时嫌弃地挪开几步,再次看向前方。
孟臻这个旁观者都忍不住羡慕,陈慰这个当事人自然更难以抗拒。
他明知道饶初柳只是在演戏,甚至余光瞥见过她在他转身后刻意演出来的冰冷杀意,但只要她对着他露出笑颜,他竟忍不住卑劣的开始祈祷陈闫文别那么快被抓到。
慢些吧,再慢些吧,让他这场美梦做的再久些吧。
但饶初柳的计划不会因为陈慰内心的祈求而转移,第三天,她就跑到了陈闫文的书房。
邬崖川正翻阅着陈闫文刻录的玉简书册,见饶初柳敲门,他表情很明显有些意外。但随即,他翩然起身,缓步行至门前,将她请了进来:“道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饶初柳挑眉笑道:“真人这是想我了?”
“并非如此。”邬崖川平心静气地回答一句,在饶初柳对面坐下,请她选了一种灵茶后,开始沏茶。不同于饶初柳的简单粗暴,他从温杯开始,投茶、注水、刮沫……动作不徐不疾,从容优雅,“在下只是以为,你今日还会带陈公子出去。”
饶初柳看得聚精会神,心中默默记下,她从前没机会也没时间学这种高雅的艺术。但这会儿邬崖川不知哪根筋搭错突然来了兴致泡茶,动作又慢悠悠的,她不问都能看得明白,当然要仔细学习。
邬崖川瞥了她一眼,动作更慢了,“元道友?”
饶初柳回过神,接了邬崖川递来的第二泡茶,“丢个鱼饵下去,先吊吊胃口罢了。”
“倒是邬真人。”她脸上自然流露出笑意,戏谑地看着他,“想不到你如此关心在下的去向?”
邬崖川摩挲着茶杯壁,道:“陈闫文真正在意的,未必是陈慰的性命。”
饶初柳啜了一口茶,邬崖川的灵茶跟灵水都不是她手里那些能比的,泡茶手法就更不用说。这茶入口,先苦后甘,舒缓的灵力抚慰着她昼夜紧绷的神经。
这几日她带陈慰出
去这么多次,好几次试探着将其算计入险境,但也不知道陈闫文是真沉得住气不在意儿子的性命,还是没在那里,她愣是没在周围的人中发现什么破绽。
她又啜了口茶,道:“若无这点耐心,陈闫文怕早就被宋真人他们发现了。但他之所以这样镇定,无非是欺善,相信真人你们不会真对陈慰下手,等他发现我真会下狠手时,不见得还这么沉稳。”
实际上,先稳不住的是饶初柳自己。
她倒也不是缺乏耐心,但极其清楚,邬崖川他们不会任由她浪费时间。她必须赶在他们手头事务全部做完之前将陈闫文逼出来,否则下次碰见赚大笔灵石的机会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邬崖川不置可否,默默看她一眼,随即瞥向堆叠如山的玉简书册。
这么多资料,通宵达旦看完也至少得两天。
饶初柳正想拒绝,忽然心中一动,便笑道:“真人说得对,我这不就过来了么!”
邬崖川点了香,清澈空灵的香气便从印着石榴花纹路的香炉中飘了出来。再次闻到这熟悉的香气,饶初柳有点好奇,刚想问这是什么香,便见邬崖川施施然站了起来,温声道:“如此,这里的事便交给元道友了。”
饶初柳:“……”
邬崖川起身便往外走。
“等等!”饶初柳一把拽住他衣角。
邬崖川停下脚步,垂首淡淡盯着她的手。
饶初柳立刻撒手,起身笑道:“这也太多了!邬真人,能不能陪我一起看?”
今日是邬崖川的生辰,她早打听清楚了,因着他莫名抗拒过生辰的习惯,星衍宗的修士这日总会给他留下一日空闲,没谁会打扰他,正是她趁机拉近距离的好时机。
虽然也有可能触怒邬崖川,但富贵险中求,邬崖川总不至于为了个人喜怒杀掉她。
邬崖川垂眸沉吟片刻,嘴角忽然浮起一抹浅笑,道:“可以,报酬分我一成。”
“啊?”饶初柳愣了下。
“在下也是不愿白帮忙的。”邬崖川轻轻摇头,转身又要走。
饶初柳心一横,直接握住他的手,不顾对方挣扎硬生生把人拉到了书桌前,按在座椅上,“分分分,真人说的是,做多少事就获得多少报酬嘛!”
对了,一成是多少?
饶初柳心里盘算着自己这次能得到多少灵石,邬崖川不可能再抽十分之一给她,这次能有五、不,三万灵石就可以了。
想着这个数字,她拖了另一把椅子放在邬崖川对面,搬过来一半玉简书册,准备好笔墨,就开始聚精会神地寻找线索。
邬崖川不动声色地抬眸。
女修一手翻阅书册,一手执笔写写画画,她显然是极擅长整理记录的,即使倒着看,也能看出纸上字迹清晰,笔风流畅隐藏锋芒,文字极有条理。
邬崖川目光落在掌心,想到曾被一笔一划写在上面的字,布满泥碎的裙角,唇角微扬。
难为她在这时候都记得改换字体。
实际上这对饶初柳来说毫无难度,毕竟她前世就靠着这一手绝活给同学们抄写作业跟家长签名,赚取饭钱跟学费的。
陈闫文显然把要紧的文书都带在身上或销毁了,饶初柳看到的这些玉简跟书册上没什么关于惜子城或擎天宗的消息,都是一些他早年学习研究的资料跟笔记。但透过这些资料,饶初柳还是看得出来,早年的陈闫文虽是个散修,但也颇有些正道的坚守,用的都是堂堂正正的术法,并无什么邪术禁术。
从这些笔记字迹的新旧程度来看,陈慰幼时,陈闫文还在痴迷于修炼。山中无岁月,人间岁月长,修士一次闭关少则几月,多则几年。陈慰那时跟母亲住在一个小山村,灵气匮乏,陈闫文自然不可能长期留在这里。
但这反而更可恨了!
修士与凡人寿命本就悬殊,他既然执着修炼,就不该招惹陈慰的母亲,更不该招惹后又将母子二人抛在脑后,依旧去做自己的长生梦!如果拿沈自捷跟他比,简直是对沈自捷的侮辱,至少沈自捷愿负起责任,真真切切守了陈姑娘大半辈子。
饶初柳平生最厌恶没有担当之人。
“怎么了?”身前忽然响起温润的男声。
饶初柳摇了摇头,将发现的事情告诉了邬崖川。后者沉吟片刻,冷声道:“治愈陈慰的邪术,我其实有点猜测。”
饶初柳问:“什么?”
邬崖川一字一顿道:“惜子换命术。”
月琅洲邪术八、九成出自擎天宗,惜子换命术自然也不例外。传闻司宫誉年幼之时也曾患过一场大病,药石无功。圣主司无念便创下惜子换命术,以自己的肉跟髓为引,将浑身灵力灌注进司宫誉体内,成功让司宫誉恢复了健康。即便司无念已是大乘修为,但事后仍旧大病一场,更险些被夺位,不可谓不舐犊情深了。
饶初柳拍案而起,怒道:“碰瓷,这简直就是碰瓷!”
司无念那才是真正的惜子换命,陈闫文这就是阴毒又虚伪。
“你看看这个。”邬崖川将一本书册推到饶初柳面前,这是一本讲如何破解诅咒的书,旁边还有陈闫文的字,写的是什么子嗣之类的,字迹看起来也有十几年光阴,推算一下,应该是陈慰母亲去世之后。
也就是说,陈慰母亲死之前,很可能用什么法子诅咒了陈闫文,让他不能有其他子嗣。
“……若从陈慰母亲的角度看,倒确实是惜子换命术了。”凡人诅咒修士,所要付出的代价恐怕不只有生命那么简单,甚至灵魂都未必能保全,她是为了今生的儿子连来生都不要了。
饶初柳一时竟有些迷茫:每个人不是都该为自己而活吗?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了子女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呢?
“这位……母亲确实可敬。”邬崖川点头认可。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沉沉,语气虽还算平静,但很显然也压抑着怒意,“只可惜,遇人不淑。”
饶初柳下意识想到了陈慰描述的母亲结局,顿时干呕了一声,下一瞬,绿色的丹药抵住了唇,她没多想就张口含住。
温热的唇瓣擦过指腹,带来灼热的痒意,邬崖川倏地收回手,负手在后,攥成拳,轻咳道:“你也知道,这位夫人是个凡人,即便付出性命,也不足以救下陈慰,陈闫文必定还付出了大量灵物。而从他早年账本中可以看出,陈闫文十分节俭,花一块灵石都要记录,那么这些灵物是如何来的?”
“这还用想,他肯定自那时起便与——”饶初柳反应迅速地把‘擎天宗’三字咽下,疑惑地看了邬崖川一眼,这家伙不是早就知道他幕后有其他黑手了吗?“幕后势力取得联系,凭此人的修为,难以撑起惜子城这样庞大的势力,更别说,他再有能力,也无法完全掌控保身丸的销售渠道……”
饶初柳说着说着,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她意识到一个问题:陈闫文以前只是个一穷二百的散修,擎天宗手底下有太多邪修可以差使,他凭什么能被擎天宗看上呢?
她因为在惜子城看到了司宫誉,便理所应当以为擎天宗便是陈闫文背后的势力,但若因果倒置一下,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不是擎天宗扶持陈闫文走到今日,而是今日的惜子城才入了擎天宗的眼?
谁这么有勇气?连擎天宗也敢利用!
饶初柳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