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控制不住地前倾,单膝跪在地上,他面露痛苦,扭头似乎想骂人:“你——”
“唰”一声,展开的银扇抵住了他喉侧疯狂跳动着的动脉。饶初柳踩在他跪在地上的小腿上,微微俯身,笑吟吟地说了句“公子,借你玉簪一用”,就拔下男子头上的玉簪,反手往房间内一掷。
染尽了男子气息的玉簪越过门槛,没入墙内半截。
饶初柳瞥了眼廊下几盆无风自动的花,满意地收回视线,垂首看向男子。
说来也奇怪,刚才这人暴躁到稍有声音就炸,但现在命捏在她手上,表情忽然就变得平和起来,不但没有挣扎,眼眸中甚至还有几分期待。
不等饶初柳开口,他压低声音道:“我门外时常有府卫巡逻,你声音小一些。”
“……”饶初柳心情古怪地压低声音,试探道:“公子,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此言一出,男子眼眸果然泄出几分渴望,道:“可以吗?”
饶初柳答非所问,道:“公子何故寻死?”
男子脸上瞬间流露出厌恶、绝望、憎恶之类的消极情绪,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很恶心的事,面露痛苦,往前一倾。
饶初柳心生不妙,瞬间收回银扇,往他身后一退,就见他“哇”一声吐了。
……吐了?
饶初柳封住鼻窍,看向那堆呕吐物。
男子明明刚在街上买了食物,但这里面却只有些水油混合的液体,并无半点食物残渣。
吐完后,他表情麻木地直起腰,就着衣袖擦了擦嘴,似乎对这种状况很熟练了。饶初柳视线扫过他皮肉紧实的瘦削脸庞,再想到那些瘦食客皱皱巴巴的脸,心中一动,道:“公子,城主是你什么人?”
男子眸中飞快闪过一丝恨意,语气夹杂着嘲讽跟厌恶,冷声道:“他是我爹。”
饶初柳心里就有数了,笑道:“公子,我可不能杀你,但杀城主,倒还能想想办法。”
正常人若是听到“我要杀你爹”这种话必定愤怒,但男子眸中却瞬间涌出奇异的光彩。他忍不住回眸,打量了饶初柳两眼,冷笑道:“姑娘,恕我直言,你要杀我倒还有希望,但杀他,半点可能都没有。”
“当然不是我。”饶初柳面上适时流露自豪,道:“公子,你可听说过邬崖川?”
邬崖川一定会管这里的事情,要是她真能顺利出去,这倒是一个接近他的好办法。
“正道魁首?”男子果然听说过,他打量着饶初柳,视线在她手上凝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抬起头,道:“他是你什么人?”
饶初柳想了想,坚定道:“我跟邬崖川都愿意为了保护对方去死。”
男子果然面露震撼,在饶初柳再三保证会把这里看到的事转告邬崖川后,就主动说会想办法打听出城的办法送她离开。
饶初柳却没打算按照陈慰说的藏起来等着,此人说被重视也确实被重视,他一个凡人能在府内对人任意发火,房间、院落里摆放的陈设、花草都是能让人静心安神的好东西;但不被重视的一面也很明显,他们并不在意陈慰的想法,似乎只需要他安全活着就够了。
她直觉,陈慰非但打听不出出城办法,还有可能惊动城主府的其他人。
饶初柳若有所思。
如此,最可能离开‘花溪城’的方法——
半个时辰后。
城主府的府卫跟奴仆惊诧地看见一向深居简出的少爷吃力地一手抓着一只半臂长的鹰崽子,抓着一个面色涨红、眼神惶恐的矮小家丁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边走边骂:“你瞎啊?没看到这死鸟停在我院子里了!我今日若不好好教训你,来日谁还瞧得上我这个少爷!”
原来是打扰了少爷的清净。
众人看了眼不断哀哀求饶着“少爷我错了”“少爷我再不敢了”却不敢真碰到陈慰的家丁,不自觉露出“算你倒霉”的怜悯表情,就事不关己地快速离开了。
似乎是怕余怒未消的陈慰迁怒到他们身上,一眨眼,庭院中就没了人影。
见此,陈慰面上不自觉泛出兴奋的病态潮红,低声道:“这就……”
装成家丁的饶初柳立即传音:“继续。”
修士皆耳聪目明,在人来人往的庭院里,他们说的话指不定就被谁听见了。
刚才饶初柳一说出自己的计划,陈慰就配合地帮她把一个落单家丁骗进院落。在她打晕那人、脱掉他外衣之后,陈慰直接拿起碎瓷片抹了家丁的脖子。看见她讶异的目光,他还笑呵呵地说:“他醒过来肯定会跑出去乱说,倒不如一劳永逸。”
这家伙,够狠。
饶初柳心中更加防备陈慰,她从善如流地易容成了家丁的模样——这种事不需动用千幻,凭她本身的易容术也能做到——茂茂也缩到最小。正如她所料,陈城主跟那位‘胡管家’在接待司宫誉这个贵客,就算其余人瞧不起这个少爷,也不敢真对他做什么,更不敢为此打扰陈城主,现在是最好的离开时间。
于是,陈慰按照他们之前排演的样子,在路上那么多人敬而远之的注视下,顺利地将她俩带到了放置车轿跟牛马的校场。
校场门口有两个黑甲卫看守,见陈慰怒气冲冲地抓着一人一鹰过来,一口一个“今天非让你尝尝马粪什么味儿”,尽职尽责地上前阻拦,道:“少爷,此地进不得。”
陈慰面色更阴沉了,怒道:“城主府里还有我去不得的地方?滚开!”
左边的黑甲卫硬着头皮道:“少爷当然哪里都能去,只是里面还有贵客的轿舆……”
陈慰一脚踹在他腿上,没把人踹动,自己倒差点摔倒。他森然道:“滚!你再不滚,我现在就去告诉我爹,让他宰了你!”
饶初柳适时露出求救的恳切表情。
左边的黑甲卫眼中浮现怒意,上前半步,右边的立刻拽住他,低声劝道:“圣都少主的轿舆从上到下都是灵材打造的,少爷一个凡人,连个印儿都留不下!但他要是告状咱们不把他放在眼里,即便城主不至于因此杀了咱们,也得当着他的面给咱们苦头吃!”
左边黑甲卫不说话了,右边黑甲卫立刻拉着他让到一边,道:“少爷请。”
陈慰冷哼了一声,眼神阴鸷地扫过他们的脸,‘拖’着饶初柳跟茂茂进了校场。
没多久,校场内传来一阵恶意的斥责声。
“吃啊,你倒是给我吃!”
“少爷,饶了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您不是说没事不许进您院子么……”
“所以你就看着这死鸟进去?”
“不,不是……”
两个黑甲卫彼此对视一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但紧接着,校场中忽然传出一声高亢的惨叫跟鸟类扑腾翅膀飞走的声响,随后,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传来。两人面色一变,立刻冲进去,就见刚才还露出求救模样的男仆如今已死不瞑目地倒在了马粪中,脖颈汩汩淌血。
陈慰嫌恶地看了眼衣裳溅上的血点,道:“真是晦气!”他顺手将捏着的碎瓷扔到眼神怔愣的黑甲卫脚边,颐指气使道:“没长眼啊?还不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
说完,他一步一晃地离开了校场。
饶初柳紧抓着金轿轿底的横梁,透过轿边垂着的金色纱幔影影绰绰往外看,那两个黑甲卫愤愤不平地骂了几句“这个病秧子怎么还不死”“是少爷又怎样?还不是个只配做人畜的贱民!”“仗着是城主唯一的子嗣,倒爬到咱们头上来了”,一人清理着血迹,一人则随意将尸体收到了储物袋中。
茂茂心音道:“为……轿……里?”
饶初柳同样用心音回答:“不可,要是去轿子里面,司宫誉一进去,就能发现。”
实际上,就算她现在在轿底,被发现的可能性仍高达八、九成,但她没得选择,藏在司宫誉轿底离开已经是她离开‘花溪城’最快也最明确的办法了。况且这人性格跋扈也有好处,至少城主府的人不敢轻易靠近他的轿舆。
饶初柳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掌心。
最关键的是,她只是藏在轿底,司宫誉或许还能容得下她,但要是她‘污染’了轿里,只怕司宫誉第一个就不会放过她!
正如饶初柳所想,校场的人来了又走,但安置着金轿的地方并无一人靠近。
她想着可能还要带邬崖川进来,便趁机偷偷布下一个定位阵法,借助纱幔遮挡种在金轿下方的地下三尺处,又将地面复原。
等做完这一切,天色已渐渐昏沉,校场上才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陈城主恭谨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如此,就请少主回去在圣主面前为在下美言一番了。”
司宫誉声音不冷不热:“陈城主,你若是做得好,我圣宗又岂会不惜才?”
陈城主忙道:“是是是。”
司宫誉似乎不耐烦跟他多说话,加重了语气:“阿碧,阿金,去收拾一下轿舆。”
不远处响起两声清脆的“是”,紧接着,就有两道白影朝金轿这边走来。
饶初柳屏住呼吸,看着一道白影往旁边去了,她紧抓着的横梁微微一颤,似乎是进了轿内。另一白影则停在了她正前方的金色纱幔处,拖曳着的白色纱裙窸窸窣窣地下坠,几乎快要垂在地上——
饶初柳的心几乎快跳到了嗓子眼,下一瞬,纱幔被撩起,她对上了一双诧异的眸子。
这个不知道是阿碧还是阿金的美貌圣女长着张亲和的鹅蛋脸,她定定地看了饶初柳一眼,微微张嘴,“这……”
饶初柳腿紧紧勾着横梁,想也不想,右手倏地展开银扇,转向美貌女子面前。
扇面赫然写着十三个大字:
‘圣都少主真乃天下第一美男子!’
鹅蛋脸美人一顿,忍俊不禁地抿住了唇。然后,她就瞧见那个死死盘在横梁上的灰衣小姑娘又抬起左手,露出了手心三道黑色火焰拖着金色合欢花的图案,正是合欢宗的魂符花样。
最后,小姑娘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朝她摇了摇,传音道:“漂亮姐姐,求求你了!”
这时,轿身又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显然去轿内检查的另一圣女也已经下来了。她催促道:“阿碧,你还没检查好?”
阿碧道:“好了。”
金色纱幔再次垂下,饶初柳正心底发虚,不知道这一关过了没过,就听到阿碧传音道:“合欢宗的小丫头,扇面跟手心露出来,姐姐帮你一回,只看你能不能让少主高兴了。”
饶初柳大喜过望,依言照做。
事实证明,司宫誉很吃这一套。
饶初柳抬着扇子跟手心好一会儿,腿都有些酸了,忽然就听到司宫誉轻笑一声,黑底金边的靴子不紧不慢地走到了金轿旁,在她眼前停了停,然后上了轿。他道:“走吧。”
三十二个轿夫将金轿抬起那一刻,饶初柳总算松了口气。她手紧紧抓着茂茂一侧翅膀,双臂双腿死死缠在横梁上,连容易下垂的衣摆都被她用绳子结结实实绑在了腰上,坚决不让自己身体任何一寸露到金色纱幔外。
轿夫抬得很稳,饶初柳保持着这样难受的姿势,也没感觉到任何震动。
不多时,金轿就到了城门口。
饶初柳指尖不自觉攥地发白,屏住呼吸,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忧虑,生怕自己被阵法挡下。好在,金轿毫无波澜地穿过了城门口的结界,到了一处旷野中。
被厚实的挡板隔着,司宫誉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停轿。”
轿夫跟八圣女停住脚步,饶初柳果断松开横梁,在金轿落地之前,带着茂茂一骨碌滚出轿底,站起来就拱手弯腰。
她扬起笑脸,脆生生道:“多谢天下第一美男子司少主肯救我出来,多谢阿碧姐姐跟其余七位漂亮姐姐,辛苦各位大哥——”
“闭嘴!”轿帘一把被拉开,司宫誉拧眉看向她,道:“你怎么这么多话——”
饶初柳闭上嘴,乖巧地低下了头。
司宫誉视线不由自主地凝在她脸上,将要出口的叱责话直接被落在了喉咙里,等他再想拾起来时,已经忘了刚才要说什么。
他这会儿也没了找茬的兴趣,别开眼,语气生硬道:“怎么又不说话了?”
饶初柳犹豫道:“可、可以说吗?”
旁边的阿碧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旁边的阿金憋着笑拍了她一下。其余圣女跟轿夫面上也浮现笑意,因着饶初柳刚才的“谢谢漂亮姐姐”跟“辛苦大哥”实在端水端得讨喜,以及她千幻解除锁定后那张灵动无害的清丽面庞,这些邪道修士倒也没谁对她产生防备跟敌意。
司宫誉冷睨了他们一眼,屈起食指敲了敲窗框,圣女轿夫们就老老实实低下了头。
他管教了下属,平了心绪,才再次看向装着无辜但眼底藏不住伶俐的清丽少女,只是一眼,心跳又不自觉剧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