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坟头时,饶初柳下意识停住脚步,背脊蓦地起了一层凉汗。
墓碑旁正站着一个玄衣银冠的青年修士,手握银枪,垂首盯着坟冢。
似是察觉到动静,他侧目朝她看来。
深褐色眼眸中是令人心惊的冷意。
第19章 认出放心
但那冷只持续了一瞬,就被邬崖川收回,恢复成了往日的平静。
不知是不是来回奔波疲累,他眉眼间带了一丝倦意,饶初柳正想着要怎么溜走才不显得刻意,邬崖川的目光已经在她身上定了定,先拱手行了个道礼:“在下星衍宗邬崖川,见过这位道友。”
不对,她又没做过伤害邬崖川的事,心虚什么!
饶初柳一笑,爽朗回礼道:“在下散修元垂思,见过邬真人。”
“垂思仰慕邬真人已久,没想到竟然有缘在此处碰到。”她含笑迈步到邬崖川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墓碑,迟疑片刻,道:“真人这是在……追思故人?”
邬崖川不置可否,道:“元道友为何深夜来青水山?”
她还未来得及修习师兄给的秘术,邬崖川总不至于怀疑一个练气二层有本事破坏他布下的灵盾,“在下听闻青水山这边有作恶的修士被剿灭,料想战场很可能打扫不干净,您也知道,我们散修都是哪儿有好处往哪儿钻的——”
也不知饶初柳说的哪句话引起了邬崖川的反感,他盯着她的目光倏地锐利起来,手中银枪微微发亮,隐隐可见锋芒。
饶初柳一惊,立时闭上了嘴。
寻常人眼神若是这么愤怒,没什么好奇怪,但出现在邬崖川身上没法不让人心惊。毕竟这人实在善于情绪管理,先前不管是面对虞沈二人的事,还是自己将死的困境时,他都表现得仿佛置身之外般冷静从容。
不过也是,虞锦玥再怎么也是邬崖川的师姑,人死如灯灭,她刚才那话简直像是在对着主人叫嚣要偷人家东西似的,也不怪人家看她这么不顺眼。
“不过现在看来,是在下贪心了。”顶着邬崖川迫人的视线,饶初柳用扇骨一敲手心,佯装恍然,“为泷水百姓伸张正义的应该就是邬真人您吧?”
邬崖川总觉得这女修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但无意多探究,便收回了目光,淡声道:“非在下一人之力。”
好熟悉的口吻!
但‘元垂思’跟‘刘翠初’不同,饶初柳可不打算说同样的话,“原来如此!”
她扬起一抹笑,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诚恳道:“在下久仰邬真人,却没想到竟在这种情形下相遇。”
她叹了口气,面上自然流露出庆幸,“幸好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否则真是罪过!”
“但有这样龌龊的想法,在下实在难以面对邬真人,这便离开!”说罢,饶初柳严肃拱手,“在下告辞!”
然后,她掉头就走。
女修背影身姿看似从容,实则脚下像是踩着飞剑,袍角都抖出了震感。
邬崖川眸色渐深。
这种又怂又勇、转变态度毫无预兆的感觉……
“等等!”
饶初柳想着她要是装成没听到,邬崖川应该也不至于来抓她,但这会儿跑走就显得太心虚了,便识趣停下,转身笑吟吟地看向邬崖川,疑惑道:“邬真人还有其他事?”
邬崖川足尖一点,轻飘飘落到了她面前,道:“元道友,在下有一事十分费解,不知道友可否帮忙分析?”
饶初柳默默后退两步,“真人请讲。”
邬崖川又往前走了一步,垂下眸,居高临下盯着她,语气温和,却透着股极强的威慑力,“在下曾为这位刘姑娘的阴宅布下灵盾,几日前,灵盾忽然破碎,在下担忧刘姑娘尸身被邪修损毁,便赶了回来。谁知刘姑娘阴宅仍完好,墓碑前的供品却不见了,在下实在想不通,此人既然有破坏灵盾的本事,又为何会在意那点供品?”
幸好穿了增高鞋垫。
饶初柳庆幸着,微微仰头对上他的视线,“真人难道怀疑灵盾是我破坏的?”
装傻倒是装得像。
邬崖川险些被饶初柳震惊中夹杂着委屈的语气气笑,这一瞬间,他很想讥讽几句,但看着小女修鲜活的站在身前,看着她略显防备的姿势,他心中轻叹,还是收回了视线,转身看向墓碑:“并非。”
“我只是想请道友帮忙解惑罢了。”
他那多少有些迫人的视线一离开,饶初柳顿觉压力骤减,她展开银扇,对着自己的脸快速扇了几下,才问道:“那不知这位刘姑娘墓前摆放的是什么供品?”
邬崖川道:“一些灵饼罢了。”
“啊?”饶初柳佯装发愣,在邬崖川再次偏头看过来时,不由失笑着摇了摇头:“世上总有人拥有常人无法理解的癖好,想来这位破坏灵盾的高阶修士便是如此。”
邬崖川礼貌轻笑:“道友所言有理。”
饶初柳面露欣慰,刚想再胡乱分析几句,就听他道:“然而在下觉得,破坏灵盾的人在意的并非是那些灵饼,而是刘姑娘。”
饶初柳心中一跳,几乎以为他已经认出了自己,但紧接着,邬崖川又说道:“只一些灵饼的价值显然并不值得修士消耗灵力去破坏灵盾,但加上刘姑娘的身躯便不同了。想来必是某个邪修或是妖物看中了刘姑娘的容貌,当然,邪修的可能性居多,毕竟妖物可不会这样自欺欺人的将坟墓修复好。”
饶初柳:“……”
如果不是她知道真相,邬崖川说得还真有些道理,毕竟修真界虽然也有变换容貌的灵器,却要么是固定的容貌,要么十分粗糙。像千幻这种随意捏造容貌的灵器,唯有她们合欢宗才有,毕竟千幻是合欢宗器修一代一代改进的,其他器修哪会把精力消耗在这种不能打又不能防的灵器上。
也正因此,她捏出来那张美人面确实很有价值,邪修自不必说,还没化形的妖兽也很有可能将其制成皮衣,让它们能穿着在人类的城池中游走。
“这样说来,莫非刘姑娘的尸身已经不在里面?”饶初柳面色凝重起来。
邬崖川抬眸看了她一眼,轻飘飘吐出两个字:“不知。”
饶初柳困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坟墓:“那真人为何不用神识探查?”
“此事不妥。”邬崖川表情有些为难,“刘姑娘是女子,即便已经离世,我也不可用神识如此冒犯。”
“……”果然还是那个男德魁首。
饶初柳敬佩地看着他,“可真人不是猜测刘姑娘已经不在这里了吗?”
邬崖川摇头道:“但目前也只是猜测。”
他转头,看向饶初柳的眼神满含歉意跟期待,“元道友,可否请你帮个忙?”
饶初柳能说不吗?
尽管总有种被戏耍的感觉,但她想着邬崖川应该没这么无聊,便如实将棺材里的一切复述出来,连碑文的内容也并未隐瞒。
“竟然是沈自捷与虞……的故人所为。”邬崖川此刻看上去十分严肃,“墓主人刘姑娘生前对我有恩,我必得将她的尸身跟家人夺回来!”
饶初柳配合地点了点头,露出同仇敌忾的表情,心下却是暗暗松了口气,幸亏她来得晚,要是立碑时被抓个正着,那就完了。
“所以,在下得开棺,验查线索。”邬崖川说着,视线又落在了饶初柳身上,满意地看到她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刘姑娘尸身既然不在棺内,想来真人也用不上在下了。”不等邬崖川开口,饶初柳就“唰”一甩银扇,正经脸朝他拱手:“在下还要赶路,便不在此处逗留了,告辞!”
说完,她扭头就往山下跑。
半柱香后。
饶初柳站在墓碑旁边,拿着扇子一下一下的敲手心。
在她的前方,邬崖川正拿着铲子一铲一铲地挖坟。露出棺材后,他撬开棺材上的钉子,倒退到墓碑前,转过头去背对着坟冢,递过来一份雕刻着‘扇舞’二字的白纹玉简,道:“如此,就麻烦元道友了。”
饶初柳粲然一笑,接过《扇舞》,塞进储物袋,跳到了棺材旁:“应该的应该的!”
她确实不乐意面对跟邬崖川分析‘刘姑娘尸身’去向的场面,奈何邬崖川拦在她面前,一边道:“女子闺房,男子便该止步,阴宅也是宅。如今天色已晚,让寻常人家的姑娘出门实在不妥当,奈何在下实在不便亲自验看棺材,若元道友肯帮忙,在下必感激不尽。”
一边又拿出份玉简,温声道:“道友既然以扇为器,这本《扇舞》是我在秘境中找见的,在我这也是浪费,不如赠与道友。”
饶初柳看着玉简边缘的白色纹路,忽然觉得,自己这精湛的演技不多用用多可惜!
修真界把武技秘籍分为四等,天地玄黄,用红橙白黄四色代表。天最高,黄最低,但即便是最低等的黄级武技秘籍在合欢宗也是要靠贡献点兑换的,这还是有宗门的好处,普通散修就算有钱也很难买到秘籍。
被一本玄级秘籍吊着,她便拿出铲子摩拳擦掌准备动手,但邬崖川果然还是那个‘君子’,主动把挖坟、掘棺这两件事揽过去,留给她的不过只剩下开棺、触碰棺材而已。
让棺盖掀开放在一边,饶初柳自觉让开位置:“真人,这便是我说的文章了。”
邬崖川走过来,视线淡淡扫过她的脸,才落在棺盖上,嘴唇微抿,没有说话。
他眼神十分复杂,不是发现被欺骗的愤怒跟憎恶,也不是知道故人未死的释然跟放松,倒更像是伤感跟遗憾,只是饶初柳根本辨别不出他这伤感遗憾是从哪得来的。
她试探道:“带走刘姑娘尸身的人,邬真人认识?”
“这是刘姑娘的字迹。”邬崖川侧目看着她,平静道:“若我所料不错,她是自己走的。”
饶初柳“啊”了一声,用折扇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凝重的眼睛,“诈、诈尸?”
大概是这话戳中了邬崖川的笑点,他嘴角弯了弯,周围压抑着的气氛也缓和了不少,“我想,她应该是活着离开的。”
“那邬真人倒也可以放下心来了。”饶初柳叹了口气,同情道:“看来真人的这位刘姑娘骗了你后,死遁了。”
“元道友慎言,刘姑娘并非骗子。”邬崖川深深看了她一眼,将棺盖放回,一铲一铲的把土撒上去。很快,坟包又恢复了,如果茂茂在这里,就会告诉饶初柳,这个坟包跟它破坏之前那个形状一模一样。
他拍拍手上的土,将铲子用净尘术清理干净,才递还给饶初柳:“在下并非眼盲心瞎之人,她有没有骗我,我很清楚。”
“她现在的确活下来了,也或许当时她是因为某些压力不得不救我,但在下想,以刘姑娘的聪明,一定能为自己保留不救我的余地。但她还是救了,而且救我的瞬间,她也在承担着再也醒不过来的风险。与其说刘姑娘骗我后死遁,在下更认为她是真正死了一回,只是因为某些侥幸原因,才能复活罢了。”
认出来了啊。
饶初柳了然。
但她不是个敢做不敢当的,欺骗就是欺骗,不可能因为没骗成就变成诚实。
邬崖川这样说,大概是向她暗示这份人情他会记下,也不计较她隐瞒身份欺骗之事,接着便是再次撇清关系了吧?
饶初柳脑海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邬崖川语气坚定地再度开口:“况且刘姑娘也并不是我的人,我敬重她,感激她,但我与她之间实非同路人,绝无半点可能。”
饶初柳指了指墓碑,幽幽道:“这就是真人在墓碑上写自己是过路人的原因?”
“算是。”邬崖川抬眸,对上她的视线,平静道:“在下并非铁石心肠,刘姑娘为我而死,无论此生还是来世,在下都衷心祝愿她能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但在下的情,不会给她,不管她是生是死。”
“原来如此。”饶初柳不紧不慢地摇了摇折扇,狡黠一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邬崖川眼眸有一瞬间的迷茫。
饶初柳笑吟吟地盯着他,她原本没想过用‘元垂思’这个马甲勾引邬崖川,但偏巧他认出了她又没有揭穿她,偏巧现在他自觉欠了她人情有些心软,偏巧他们现在二人相处无人打扰……
机会送到眼前都不抓住,难道等那丝心软消失,再事倍功半的接近吗!
饶初柳佯装并未发现邬崖川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微微弯腰凑近他,仰起下巴,朝他粲然一笑道:“若是邬真人已经有了心上人,在下岂不是没机会了?”
不是帮她开脱说没骗他么?那就一直这么想好了。
修士的夜视能力不差,何况今夜月光皎洁,小女修眼中慧黠的笑意明晃晃暴露在邬崖川眼中,倒给这副自带几分英气的容貌染上了些许少女独有的灵动跟俏皮。
邬崖川几乎是下意识跟着她浅浅勾起嘴角,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收敛,只是无奈地叹息一声:“元道友——”
饶初柳立刻抬起扇子,道:“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