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看来,似乎对彼此都好。她苦中作乐地想。
玄濯依旧什么都没说,他盯着船板上一块角落,眼神却没有聚焦,搭在膝头的手逐渐紧握成拳。
空气突兀沉寂下来,只余波澜荡漾的回响。半晌,玄濯干哑地开口:“那时有多疼?……孩子没了的时候。”
弦汐没答。
她有些想不起来了,应该是非常疼的,但浑身上下基本没有不疼的地方,心脏的绞痛更是盖过了一切。现在回忆起来,貌似只有麻木迷惘的感觉。
她早已不想再纠结过去的事,可是说不疼又委实太假,索性垂下眼帘,闭口不言。
等了一会没等到答案,玄濯忽然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而后握着她手背,扎进自己腹部。
血液噗呲一声溅了出来。
弦汐诧异地怔住,看着留在外面的一截刀柄,问他:“你这是干嘛?”
玄濯握着她的手硬生生旋转半圈,刀刃在血肉中磨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脸色隐隐发白,却仿佛无所察觉一般凝眸注视弦汐,眼底藏着深重的情绪。
血沫堵在喉口,令嗓音略微含糊,他近乎卑微地问:“弦汐,你是不是还恨着我,还在生我的气?”
他渴盼得到肯定的答案。
他想,即使这辈子都得不到弦汐的爱,能得到她的恨也未尝不可。若是弦汐还对他生气那更好,说明他尚有补偿的机会,还可以想尽办法让弦汐消气开心。
“……没有。”弦汐叹了口气,放开刀柄,“我没生气,也早就不恨你了。”
玄濯却感觉不到高兴,看上去有些难言的失望:“真的吗?”
弦汐轻声道:“真的。”
早在二十多年前那场初雪中,不,在东海分别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恨玄濯了。
如同一刹那间清风吹过,恩怨情仇烟消云散,往事如烟,前尘似梦,都化为了虚无。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够远离玄濯,跟玄濯断得干干净净,往后余生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她只觉连风都带着自由的味道。
然而之后的某些时刻,她也是当真对玄濯恨得彻底——譬如玄濯强行将她的魂魄补全,将两人命脉紧密相连的那一刻,无际愤恨和绝望差点烧干了她的理智,有那么瞬息间她是真的恨不得杀了玄濯。
弦汐闭了闭眼,那股窒息感又一次漫上心头,紧紧束缚住心脏。
死亡是她最后一个跟玄濯了断的方法了,可这唯一一条退路竟也被他彻底堵住。
她不想连死都跟玄濯纠缠在一起,那感觉就像他们永远也无法分开了一样。
彼时那生不如死却又求死不能的痛苦几乎要逼疯她,她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呼吸都变得艰难苦闷,仿佛那是一片片即将把她埋葬的森白灰烬。
她不是没预料到自己的死。
凤祐将她放逐到荒山之时她就已感受到生命的枯竭,后来应桀推她的那一下她更是确定了自己命不久矣。
关于死亡,弦汐曾经思考过许多。
有几个瞬间她觉得对她来说生和死没什么差别,毕竟她的生命实在太过漫长,将近无穷无尽,和死后长眠又有何区别呢?
可这类想法往往停留不了太久,因为她又想起,死了的话就再也无法感受泡在装满热水的浴桶中的舒适感,也没法再品尝到人间各类美食甜点,没法看到春花与秋枫,夏蝉与冬雪,没法见到清晨第一缕阳光,没法听戏剧唱词,没法赏话本故事……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想死。
她舍不得这世间的一切,她还想活着,想活很久很久。
无数个夜晚里,弦汐为自己既定的命运悄声哭泣。
奈何当时的境地已由不得她选择,玄濯又步步紧逼。举目无望的消极和无力感如毒素般在体内蔓延,日益腐蚀掉她对生命的热情渴望。
她慢慢开始接受现实,浑浑噩噩地度日,等待死亡的到来,对玄濯的得寸进尺让步。玄濯是陪她度过最后一段时日的人,还与她羁绊最深,尽管不是什么好的羁绊,但她想,还是让两人不留遗憾地结束好了。
她都已经那么宽容,那么仁慈了。
她最后的念想甚至只是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死去。
玄濯却连这么一点微小的愿望都不肯让她实现。
彻骨又极端的愤怒恍似沙尘暴掠过心境,过后是沉积下来的无边平静。那时弦汐觉得,或许死了也差不多就是这般平静。
她感受着玄濯的体温贴在她身畔,他的气息宛若天罗地网包围着她,她感觉不到痛恨或厌恶或排斥,只剩下茫茫一片麻木。
其实,她还是可以选择去死,只不过要被迫跟玄濯绑在一起死。
于情,她不愿意;于理,玄濯是个合格的太子,他的命份量很重,至少对天族还有黎明百姓来说是这样。
然后她就活了下来,行尸走肉一样,和玄濯成了婚,搬进天宫。
弦汐能看出来,玄濯在努力对她好,甚至于好得有些谨小慎微了,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举动都在试图讨她欢心,然而这样刻意的行为反倒使得她也拘谨起来。
为了不让日子过得这么累,也为了避免脑子总产生死的念头,弦汐学着麻痹自己的情感,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尽量配合玄濯,跟他维持美好的表象。
她也试过逼迫自己重新爱上玄濯。
那一个个悄然无声的深夜中,她凝望着玄濯,企图通过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回忆甜蜜的过往,唤醒曾经对他的爱。
可这实在太困难。
那一幕幕画面闪过眼前,往昔的呢喃与欢好历历如昨,如今却像刀子刮过她的血骨,让她疼得泪流满面,也让她短暂从麻木中清醒过来。
她自虐似的想过,玄濯既然那么想让她跟他在一起,为何不干脆给她洗脑算了?将那些悲伤的记忆全都洗去,只留下她最初爱上他的那一眼。
那样她就能够忘掉悲痛,愚昧地与他重归于好,她也不会知道自己最爱的人实则内里溃烂到了极点,也曾将她伤害得体无完肤。
她说不定还会激动,激动于自己如此轻易地就获得了幸福。
无知者最快乐,或许就是这样。
反复几次,弦汐觉得这样的清醒实在痛苦难忍,于是放弃了尝试,渐渐习惯背对玄濯入睡。
如此一来流了泪也不会被他发现,他们还可以继续装模作样地幸福下去。
弦汐不知道的是,她背对着玄濯时,玄濯也在背后看着她。
金瞳散发的幽微冷光凝在她肩背上,仿佛要再度铭刻出一个囚笼般的印记。
这般彼此皆沉沦于混沌,战战兢兢行走于独木桥上的日子,在弦汐有孕后发生了变化。
弦汐怀着玄叶的那段时日,玄濯将公务能推则推,尽可能腾出时间陪在她身边。
全天底下估计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尽职尽责的丈夫兼父亲,弦汐早上一睁眼,不管起得多晚,玄濯都永远守在她身边,给她送上一个轻柔的早安吻,随后又用浸过温水的帕子替她擦脸,为她换衣穿鞋,再端来热腾腾的饭菜喂给她吃。
——当然,弦汐一般都会婉拒掉喂饭这一请求。
诸如此类的做法一直持续到晚上睡觉前,玄濯不知从哪听说,多跟胎儿说说话有助于促进亲子关系以及胎儿发育,于是每晚都捧着天族最畅销的故事书给尚且是个胚胎的玄叶讲故事,讲完后又握着弦汐的手与她谈天说地,最后再度在她眉心送上一个晚安吻,抱着她安然入眠。
弦汐有一次忍不住问玄濯,他是不是在拿她提前练手照顾婴儿。
玄濯说他大抵没这个耐心对待小崽子,照顾婴儿他自另有一套。
许是受怀孕影响,弦汐对玄濯的接近没那么排斥了,偶尔看着玄濯的侧颜,她会有种不真实感——她居然马上就要跟玄濯有个家了。
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完整家庭。
对未来的幻想和陌生事物带来的新鲜分走了弦汐的心神,弦汐不觉从阴霾中踏出一步,重新开始关注阳光下的风景。
东玄宫门口有棵华盖葳蕤的灯笼树,每天都会落下一朵荧光闪烁的红花,像盏实现愿望后降落的绯色孔明灯。弦汐注意到这件事,于是每每到了时间都会去树下守着,看那朵花慢慢飘落,她捡回去放在花瓶中,逐渐攒出满天星般的灯笼花簇。
瑶池那边九色锦鲤的鱼苗太多又长得太快,凤祐挑了一部分色彩格外斑斓艳丽的送了过来,弦汐把它们养在池塘里,每日从厨房那拿一块面团,揪碎了喂鱼。
乌麻被破格允许养在天宫中,它跟一只灵猫交上了朋友,后来那只灵猫却不见踪影。弦汐看它急得团团转的样子,便四处打听了下,结果得知那是朱雀最近收养的一只猫咪,弦汐于是每天都带着乌麻去朱雀殿拜访,一边看着乌麻跟灵猫玩闹,一边听朱雀讲六界趣闻,倒也收获了不少乐子。
后来搬去龙宫住,她们的联系也没断过。朱雀看路途遥远,怕弦汐怀着孩子颠簸,提过要不换自己去拜访她。弦汐拒绝了,她还是想多出去走一走的。
而玄濯也不会再关着她。
朱雀便在东海附近找了个住处,方便弦汐随时过来。
弦汐觉得,其实大多时候生活也没那么过不下去。
起码她现在很开心。
“玄濯。”她突然唤道。
玄濯应她:“嗯?怎么了?”
弦汐望着远方雨雾缭绕的铅灰色山峦,问:“你会一直……”喜欢我吗?
她顿住,后半句没问出来。
若是这么问,即使出于责任和现状,玄濯也一定会回答“是。”
那样答案就不纯粹了。
弦汐想了想,换了句话:“你以后要是喜欢上别人了,或者和别人有了我们从前那种关系,记得告诉我。我自己会离开。”
玄濯倏然握紧她的手,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我不会,没那可能。”
“我是说如果。”弦汐转眸看他,目光平静:“你千万要告诉我,知道吗?”
玄濯抿着的唇微微发白,眼眸与她对视半晌,说:“不可能出现这种‘如果’,这辈子都不可能。”
“……”弦汐无声叹了口气,转过脑袋,不再与他争执。
玄濯垂首看了她一会,俯身在她耳边阴沉道:“你希望我犯错,这样你就能名正言顺地离开我了是吗?——那你估计要失望了,这两件事,哪一件都不会发生。”咬字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显然弦汐这句近似盼头般的问话深深激怒了他。
弦汐淡定地沉默着,觉得背有点酸,想起身舒活下筋骨。
然而身子一动,握在手上的力道便猛然加重,刹那间几乎能听到骨节互相挤压的细微咯吱声。
弦汐又是一叹,躺回去,安抚道:“我没这么希望过,你别多想,我就是说说而已。”
玄濯垂眼盯着她,仿佛是在揣摩这话的真假。
弦汐另一只手向上探去,腕上微凉的镯子顺势滑下,停在手肘附近,几与瓷白的肌肤融为一体。掌心虚晃两下,摸到他鬓角,安慰动物似的缓缓轻抚,“我没骗你。我们不是刚说好,将来还要第二个孩子的吗?再说玄叶现在还小着呢,我又怎么会想着离开。”
玄濯侧脸埋进她掌心,无赖又委屈地说:“你以后也不能想着离开。”
“好。”弦汐答应道。
手上的力道微微放松了些。
弦汐等待片刻,又试着起身,力道却再次加重。
快得像下意识行为。
“我背有点酸。”弦汐只得解释,“你让我起来动一动。”
玄濯面露一丝尴尬,随即又坦然放手:“你起来吧,我帮你按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