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这两个字陡然抽空了心神,他瞳仁恍惚地游移几许,气息剧烈波动起来,随即满是不信地高喊:“不可能!!肯定是你把她赶走了!肯定是你把她赶走了!你把她赶到哪儿去了?”他轰然一拳砸在结界上,浑身肌肉神经质地发抖。
“殿下。”一道沉稳嗓音从旁侧传来,玄濯回头,见是祖伊身边的心腹侍卫,长青。
祖伊道:“她走之前让孤给你捎了句话,孤这边还忙着,就派长青去传达了。”他停了下,低沉道:“好好听着,听完就安分点待在你的宫殿里,什么时候冷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说完毫不留情地断开传音。
长青走过去,对玄濯肃然一礼,抬头那刻却被玄濯暴虐阴鸷的神色骇出一身汗。他深吸一口气,尽力保持镇定:“殿下,有关弦汐姑娘的事,还请进内殿详聊。”
玄濯的眼神明显错乱着,仿佛随时会发狂,但一听到弦汐的名字,又如同被吊了块肉骨头在跟前,怔忡又沉默地回到内殿。
长青拉开桌边一张紫檀椅,而后与他隔开一段安全距离,“殿下,请坐。”
玄濯脑袋发空地坐下,声线被极致的急躁和不安裹挟其中,硬生生逼成沙哑气音:“弦汐她……她说什么了?”
长青咽了咽口水,垂首将弦汐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他听。
“……”
玄濯听完,良久没吭声。
但长青明显能感觉到周身的空气在慢慢变冷,几欲凝结成冰。
他警觉地退开小半步,一眨不眨地盯着玄濯,观察他每一丝细微变化。
下一秒玄濯骤然暴起,劈手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掀翻在地!
“你放屁!!骗人,这些都是骗人的!我不信!弦汐不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踹翻了桌子又蹬飞了椅子,将殿内东西一砸而空,“我不信这些鬼话!我要弦汐回来当面跟我说!把弦汐找回来,把弦汐找回来!!”
噔噔噔数下匆忙脚步声,侍从连滚带爬地跑进紫宸殿,脚下一个不稳直接跪到了光洁地砖上,哧溜滑到桌案前,他索性就这么磕下去:“君上!太子殿——”
他一口气没提上来,一下卡在喉咙里,半死不活地噎了一会才继续道:“太子殿下在东玄宫里又哭又叫的到处摔东西,非要找弦汐姑娘回来,谁都拉不住!”
祖伊叹了一声,烦躁地一撇折子,“那就别拉他,让他闹,等他闹够了自然会消停。”
“君上——!”他这一句刚说完,紧接着又跑来第二个侍从,“君上,太子殿下化出了本体冲撞结界,东玄宫已经完全塌了!”
“别再禀报这些破事了!”祖伊猛然一拍桌子,殿内侍从齐刷刷跪倒在地,他厉声吼道:“他爱吵爱撞都随他去!没死就别来上报!又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儿了,用不着别人哄!”
侍从战战兢兢道:“是!”
结界是祖伊亲手落下的,如果说这六界里还有什么除神器以外的东西能困住玄濯,那就只有他亲爹的手笔了,是以玄濯闷头轰了结界四五天,撞得全身骨骼断裂血流成河,也愣是没能破坏那层屏障半点。
力气已尽数用干,他狼藉不堪地回归人身,颓唐坐在地上,望着天际那轮金红日轮发怔。
怎么会这样呢?玄濯想,他本以为,弦汐真的回心转意,愿意跟他在一起了。
没想到是骗他的。
她现在骗人的本领越来越高了,明明当初还是撒个谎都会被立马看穿的小傻孩子。
血液从额头伤口处顺流而下,有一丛淌进眼眶,玄濯闭了闭眼,被红热的血珠蛰出点泪。
他抬手抹掉血,顺带着也抹掉泪,奇异地冷静了些,往袖子里摸了摸。
——那片叶子已经不见了。
玄濯愣了愣神,想起弦汐当时在床上突兀问的那句话……原来为的是这个。
之后还特意说好听的来哄他,也是挺体贴。
玄濯忽地笑了一下,笑着笑着就有温热的液体从脸颊滚落,连绵不断。
他一直觉得重逢后的弦汐变得冷漠了不少,实则弦汐还是那个弦汐,一个温柔到极致的小傻子,连把他踹开用的都是这种裹了蜜的温柔刀,让人事后才知晓疼。
他兀自笑了一会,又深深埋下头,肩膀颤抖个不停。
他又觉得弦汐残忍,怎么能就这样丢下他就走?他为了她什么都不要了,只想在她身边求个一席之地,就这么一点,她都不愿给。
弦汐当真是讨厌极了他。
……但是,那又如何。
弦汐再讨厌他也没办法,他总不能真的跟她分开。
玄濯渐渐归于镇静,嵌在金瞳里的黑色瞳仁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幽潭,远方日辉映照其上,折射出扭曲暗沉的光。
——弦汐这么干脆决绝地离开,肯定要有一个目的地。
她是个恋旧又固执的性子,选择的必然是和她有联系、让她有归属感的地方。
如今这样的地方,还有哪儿呢?
七岁以前的渔村老家,她亲口给他说过想回去探望却记不清地点在哪里,他为此还去查过,发现那个村子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被海啸淹了。清漪宗显然也不会是她现在的归属,曾经离开龙宫后短暂居住的木屋也被毁了,她还能去哪……
少室山。
这个名字宛如闪电划过脑海,骤然驱散迷雾,玄濯瞳孔一缩。
弦汐的本体是从少室山移栽过来的,那里也算她的故土,她若是想回一个还称得上是家的地方,那里可再合适不过了。
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进肉里扎出血丝,玄濯却恍若未觉,他强作镇定地唤来宫人,道:“你去给长青传个话,让他告诉父王,我想通了,以后会跟以前一样,专心做太子,不再纠缠弦汐。”
宫人颔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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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伊听了传话以后,一脸的半信半疑:“他真这么说的?”
长青道:“当真。属下还去看了眼太子殿下,他果然已经恢复冷静,端正坐在书房内批阅公文。”
祖伊仍是有些不信,在座椅上思忖半晌,起了身:“走,孤亲自去一趟,看看他究竟是真的断情绝义,不再玩过家家了,还是在装模作样。”
一路来到东玄宫,祖伊大大方方挥去结界,径直进了宫门。玄濯仿佛是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换了一身干净华贵的衣裳,姿态沉稳地守在殿前,见祖伊步入门槛,端雅方正地行了一礼:“父王。”
祖伊屏退周遭随侍,上下打量他,“长青跟我说,你想通了?”
“是,想通了。”玄濯神色里有显见的落寞,“我跟弦汐本就不合适,她又一心只想离开我,甚至不惜用各种手段把我赶走……既然如此,那我就遂了她的愿,从此跟她天各一方,互不打扰。”
他牵起一抹微苦的笑。
祖伊眯眼瞧他,“前几天不还闹腾得挺厉害的吗,怎么突然就放弃了?”
玄濯静默几息,无声吸了口气,像是克制什么悲伤的情感,“因为我发现,她把我唯一能用来找她的东西给毁了。”他垂落的手隐隐发颤,“我以后,大概永远都找不到她了。”
“……”祖伊一时不言,漠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他上前拍了拍玄濯的肩,“这段感情出现得也是不合时宜,但凡早一点或者晚一点……算了,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用,世事无常,谁也没办法。”
“你愿意放下,专心做回太子,总归是好事,可你若是说谎骗我,从这里出去以后还追着那姑娘不放,”祖伊面覆寒霜,“——那你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玄濯淡然道:“是。”
祖伊最后端详他一眼,转身离开。
那威严背影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玄濯在原地站了一刻钟左右,随即没有丝毫犹豫,倏然化出原型奔赴少室山。
殊不知他前脚刚走,远方的祖伊后脚便停了下来,目光沉沉。
——
广袤无垠的平原上,料峭寒风恍似针尖划过皮肤,弦汐双手拢着衣襟,顶着风,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她实则感受不到太多冷意,身体各处的神经早已麻木而迟钝,哪怕此刻一锅滚油当头浇下,她大概都只会当成是一阵瓢泼的雨水。
但这里的风属实有些强劲了,让她下意识觉得冷,于是用仅存的稀薄法力凝出一件外衣,披在身上。
翻山越岭,渡川涉水,弦汐有时会误以为自己走了很远的路程,而少室山也近在眼前,就在下一个路口,但其实她行进的速度很慢,从离开的那片山野到现下所处的地方,也不过百里多。
每每意识到这个颇有些凄凉的现实,弦汐便会不由自主地惦念起当初连跑七天七夜,从东海直接跑到西海的时光。
虽然不是什么美好回忆,但那时的好身体还是值得她现在艳羡一番的。
弦汐抚了抚被吹乱的散发,干脆将它们都拨到身前,一齐压在外衣下,这才总算安分了些。
还剩几天?她暗暗估摸着自己的寿命。
没有玄濯在身边烦心,弦汐觉得自己应该能再多活几天,比如从一旬增加到半个月,从半个月增加到一个月……
清寂的环境令弦汐无比放松,她肆意漫开思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以为,这样的安宁祥和会一直持续到她生命结束。
可上苍好像总是在这种时候吝于分给她太多眷顾。
轰隆——!
背后遥遥传来一声闷雷般的不详震响,弦汐悚然回首,呼吸顿时停滞。
身长逾千米的黑龙盘在她背后最近的一座山腰处,四爪捏碎岩壁,足能容纳万里之景的金瞳精光毕现,聚焦于远处的她。
那眼神仿佛是在说——
找到你了。
弦汐刹那间连动都动不了,唯有牙关哆哆嗦嗦地打颤,直到那条黑龙张口朝她爆出一声破天长啸,将整座山头轰然拦腰截断,她才惊恐地回过神,软着手脚拔腿就跑!
玄濯怎么会找过来?天帝大人合该把他看管得严严实实才对,他怎么会找过来?!
弦汐乱七八糟地胡思乱想着,一个不慎被绊倒在地,她片刻不敢停,一骨碌爬起来接着跑。
“轰!”黑龙重重落地,原本宽广坦荡的平原霎时间地貌骤变,泥土纷飞山林塌倒,龙爪每一步奔腾都在地表挖出天灾般形状狂乱的深深沟壑。
身后气流急剧升温加速,汹涌澎湃间以摧枯拉朽之势夷平周围一切,耳畔连片的巨响不断放大接近,喻示着黑龙与她的距离在以何等速度迅猛缩短,弦汐一颗心几乎要蹦出喉咙,她压根没有回头看的勇气,满目仓惶地望着前方。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险急瞬息间,万钧天雷霍然从天而降,尽数砸在黑龙身上!
“吼——!”这简直能要了命的一下不可谓不狠,玄濯猝不及防且还有伤在身,差点被直接轰晕过去。他吃痛地发出一声长吟,然而不等爬起来便被另一条巨龙扇飞出去老远!
弦汐被这震撼的场面惊了一惊,一时没认出来另一条龙是谁。
“走吧。”
那条龙微微回眸看了她一眼,嗓音威严。
这声音……天帝祖伊?
弦汐当即松了口气,拍拍尘土接着往远处跑。
被轰了一通又被扇飞出去的玄濯踉踉跄跄爬起来,晃了晃发晕的脑子,眼前刚清晰点就又被当头一下砸得入地三尺!
“我跟你说什么了?我跟你说什么了?!”祖伊一脚踩住他,怒不可遏地吼叫声浪直达百里,“你欺君罔上,胆大包天,真当我不敢杀你是不是?”
玄濯低闷地咳出几口血,反首一口咬在祖伊关节处,趁祖伊卸力提脚的间隙他扑腾着挣扎出来,继续去追弦汐。
他这一口同样下了狠劲儿,直接咬得见了骨头,血浆迸溅横流。祖伊险些气歪了鼻子,眼底爆发出实打实的杀意,厉啸一声再度召下滚滚天雷,“你这逆子,我今天就宰了你给天族清理门户!”
平原上霎时飓风四起,祖伊这回是当真下了杀手,玄濯身受重伤又连挨了两次雷劈,本就已是强弩之末,此时更是半点还手之力都没有。他硬生生扛了一阵,浑身上下被血染透,气息虚弱得近乎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