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颜从法阵里抬起头,就见船上的人像是没了头的苍蝇乱窜。有人要跳下船,可一下船就撞到冰面上,额头撞出血,人头鱼寻着味道游了过来。
一块体积更大的冰砸下来,砸裂了冰块,露出下面漆黑的海面。海面下是翻腾的海水,乍看之下像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鱼面人像是看见了这辈子见过的,最可怕的事物。他们纷纷闪躲,撞在一起,触发更多机关,受伤,引来更多人头鱼。
陈尧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是沼泽。”
洛颜问:“什么沼泽?”
“沼泽是一种特殊的土地,因为长期过湿润,使得这种土地泥泞、松软,没办法承载人的重量。人一踏进去,土壤就像胶水一样黏过来,土地里像是伸出来无数只手,把人往下拽,直至完全沉没。这就是黎妧说的,陷入黑洞,就不见了。”
洛颜想象了一下从地里伸出无数只手,把自己往下拽的场景,不寒而栗。于是问陈尧:“没有办法出来吗?”
陈尧:“有啊,将身体摊平,爬着走,就能爬出来。但栗箩国没有沼泽,他们陷入之后太过惊慌,导致下沉速度加快。当然,也可能是这种沼泽和我见过的不一样。”
忽然,高若怀惊呼一声打断,他指着船上。鱼面人自知以自己的本事逃不掉了,忽然一口咬在了同伴的脖子上:“我要提升修为,我要飞升!我吃了你们,我就可以得到你们的修为,我就可以飞升!我不要死!!我要活下去!!!”
他们长着无比锋利的牙齿,一口咬下去,就撕下来一块肉。肉带着鱼鳞,嚼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鲜血也不能浪费,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一人吃起来,其他人也吃起来,吃人像是病毒在鱼面人中扩散。你咬着我的胳膊,我啃着你的大腿,我先把你吃完,你的法力就归我了。
外海人相食,听闻已久,此时终于见得,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场面。
洛颜浑身发抖,一想到自己也是外海的一员,在自己的骨血深处,也像他们一样原始、凶残、爱吃人肉。怪不得她从小就爱吃肉,只是那时她还没吃过人肉,如果有一天她吃过了,说不定就会喜欢上这个味道。
所以她绝不能跟陈尧在一起,万一哪天夜里,她凶性大发,也把陈尧吃了,可如何是好?或许她也不应该再回到尧山,万一她把尧山弟子也都吃了怎么办?
血腥味顺着海风飘过来,她想干呕,想后退,想逃离。
忽然,她被陈尧拉进怀里:“别看了。”又捂住她的耳朵:“别听。”
其他弟子受不了刺激,哇地一声吐出来。陈尧捂住洛颜的鼻子,带着她往后退了一大步。
第64章
也有几个心智坚强的弟子,看了一阵,忽然叫道:“哎呦!那罗郎君,他在干嘛?”
洛颜抬头,就见那位罗郎君抽出重剑,挥向两个正在互啃的鱼面人,手起刀落,两个鱼面人的脑袋被他齐刷刷地削下来。
“哎呦,他也要吃?他爱吃死的?也是,死的不折腾。”魏丹大言不惭地说完,众人纷纷瞪他。
“不是。”陈尧道:“他杀的人有共性,都是吃过人的。没吃过人的,他不杀。”
这时,罗郎君的声音从冰上传来:“我曾经跟你们说过,我们是人,不是野兽,有朝一日我们要回到人间界。人不会互相吞食自己同类的,无论什么样的理由都不可以。你们吃过了自己的同类,你们已经不配为人了。”
他一边斩杀残缺不全的鱼面人,一边朗声道:“生存是一切动物普遍的本能,但尊严是只有人独有的特质。我是人,我只有以这种方式保全你们的尊严。”
高若怀悄声对洛颜道:“我在地下擂场时听见有人说这些外海人脸上长鱼鳞的事。他们说,他们刚进入外海秘境的时候就是人的模样,但后来这里太过寒冷,鱼又太少,为了生存,人们开始吃冻死的人,饿死的人,再到了后来,开始吃活人。”
魏丹夸他:“高师兄耳力好,人又细心,亏得被抓走的是你,还能给咱们带来些有用的信息。”
众人又瞪他。
高若怀却没功夫跟他计较:“不知是惩罚还是怎样,那些吃了很多人的,开始变得像鱼,先是脸上长出鳞片,渐渐地,腿消失,变成鱼尾,无法在地面上生存,只能游到海里,很可能,就是那些人头鱼。而靠吃鱼为生的,始终保持着人形。”
“北境和东原鱼最少,人们相食得最多。或许是杀戮过盛,终于引起天罚,这两个地方出现冰暴,人们死在冰暴中,土地消失,不得已往王都迁徙。这些年,外海越来越小,鱼越来越少,他们想要生存,所以拼命想来人间界。”
魏丹问:“那他们怎么不来?不是有结界裂隙吗?”
药宗柳师兄道:“魏师兄,你还盼着他们来是不?”
魏丹挠头:“那倒不是。”
陈尧道:“结界裂隙没办法支撑那么多人通过,或许在某一次通过结界后,他们发现结界的裂隙有崩塌的迹象。裂隙崩塌,还能不能去人间界,又或者外海秘境会不会一起崩塌,都未可知。所以,他们开始想其他的办法。”
洛颜道:“嗯,在通过结界裂隙的能量过强时,确实有让秘境崩塌的可能。”
魏丹一挑眉:“能量?洛师妹你刚才说‘能量’,我这些天就在想,你说这些秘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觉得,有可能是一种‘场’,‘场’是什么呢?‘场’可以理解成......”
洛颜在他胳膊上一拍:“先别管‘场’了,你看,那人又要干嘛?”
罗郎君斩杀完那些吃过同伴的人后,却把重剑往地上一丢,连周身的结界也撤掉。他站在船板上,任凭冰凌落下,在他身上砸出一个个血坑。
他转身看向那些没吃过同伴的人,只有三个人了。这些人的脸上干干净净,是白净的人皮,还未覆上棕褐色的鱼鳞。
罗郎君深吸口气,对他们笑了笑:“你们记住了我的话,你们做得很好。即便身在外海,你们仍旧记得自己是个人。你们没有放弃自己,所以你们终有一天能回到人间界。”
“但是,只有尊严和坚守是不够的,还要有能力。现在,我命令你们来吃我。你们可以吸食我的能力,找到飞升的办法,离开外海,去到更好的地方。这时坚守的人得到的奖赏。来吧,但只此一次。”
这三个人颤抖着跪在地上。忽然一块更大的冰凌砸下,一人立刻将罗郎君扑到,冰凌穿过这人头颅。
一块冰碎裂,另一人掉入漆黑的海里,人头鱼围了过来。
只剩一个人了。这人颤抖着爬起来,刚前进一步,却不小心踩到机关,眼见锋利的冰凌就要把他戳个对穿。
忽然一道红绫挥过,冰凌碎成两截。紧接着,这人和罗郎君后背撞到一起,腰间一紧,一段红绫束缚在了二人腰间。
洛颜带着他二人往船舱深处走,机关是陈尧布置的,她都记得清楚。但冰暴的阵法停不下来。
陈尧研究出了冰暴爆发的环境:要有充足的水源,因为冰暴的地点发生在沼泽;要有植被,这里曾经是王都外一片森林。
通过水系法阵制造冰凌,从天上砸下来,就有一种类似冰暴的效果。但也只是类似,如果能把附近冰山上的冰凿将下来,这种冰暴的效果就会更加明显。所以这种法阵依靠自然的环境,启动已经是违逆天道,若是强行终止,恐怕会对布阵的人有所损伤。
布阵的是洛颜。
船只深处有一间仓房没有布下机关,洛颜带这二人来到这间。
罗郎君问:“你想躲在这里?没用的,甲板已经漏了,这船坚持不了多久,就要沉了。你走吧。但愿你带走了那些人能早日飞升。”
洛颜道:“你把重剑召回来。”
“什么?”罗郎君呆愣地看着她,猜不准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洛颜拿红绫在他脸上抽了一下:“快点。”
罗郎君只好捏出法决,他一伸手,重剑又回到他手上。
洛颜看了一眼他手里乌黑的重剑,随后把红绫系回了腰上。紧接着,在罗郎君惊诧的目光中,她把重剑抢了过来,趁着罗郎君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一剑抽在他脊背上。
罗郎君顿时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软倒在船舱里,不动了。
剩下那人瞪大眼睛,洛颜道:“背上他。赶快!”
说罢,她拿重剑在船上劈了一圈,三人所在的船舱变成了一叶扁舟,晃晃悠悠地驶离了大船。
洞窟。
弟子们看着罗郎君和他的下属,心里发愁。
这人是外海人,外海和人间界是敌对关系。虽然他没有吃过人,也不允许自己的下属吃人,但,谁能保证他永远不吃人,谁能保证他永远不伤害人间界的人?毕竟他是外海人。
若是他死在了冰暴里也就罢了,可洛师妹救了他。
一弟子白了洛颜一眼,陈尧问他:“你在干嘛?”
那弟子吓了一跳:“我……没干嘛啊……”
“你过来。”
那弟子脸上带着慌乱,磨磨蹭蹭走过来。“刷”地一声,剑锋出鞘,陈尧把剑扔给那弟子:“你不想让别人救他,来,你亲自杀了他。”
那弟子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哆嗦起来。
陈尧问:“你害怕?怕什么,这俩人谁都动不了,谁也不会伤害你。”
他这话言辞温柔,像是个慈祥的长者对晚辈的鼓励。可语气却冷冰,像是有着八百辈子世仇的宿敌。
洛颜那一剑,直接抽断了罗郎君脊椎骨,让他无法动弹。下得船来,又把罗郎君那下属的脊骨也抽断。此时两人已经痛昏过去。虽救他们活命,但叫他们不能伤害这些弟子。
那弟子却拼命摇头,虽然手里握着剑,倒像是别人拿剑捅了他一样。
陈尧挑眉:“那就是舍不得杀他?那你不满什么?别人救了他,你不是该好好谢谢人家?来,过来说谢谢。”他把那人拎到洛颜面前。
可“谢谢”也说不出来。
陈尧目光阴冷:“你看见不满的事,只敢拿白眼瞪别人,敢怒不敢言,你是胀气的葫芦没有嘴吗?”
这比喻有了画面感,有弟子噗呲一声笑出来。
这弟子脸胀成一轮红太阳,他把心一横,飞快道:“那些人把我师兄抓走了,我师兄至今下落不明,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吃了。还有好多人都被买走了,像牲口一样,凭什么?我们是人!他们凭什么这么对我们?我恨他们!我恨他们!!我恨外海人!!!”
洛颜被他喊得浑身一震。洞窟原本不算大,这会儿又多了不少人,众人挤在一起,气流不畅,胸口发闷。洛颜退到门边,忽然发现有人看她,一抬头和陈尧的目光撞上。
陈尧移开目光,转向这弟子道:“你去过吴川的烟雨楼吗?”
这弟子:“?”
高若怀:“!”他用古怪的眼神盯着陈尧。洛颜悄悄凑过来问他:“烟雨楼是什么地方?”
高若怀凑近她,还未开口,就见陈尧的目光射过来:“你熟你说。”
高若怀的脸胀成了猪肝:“我没去过!烟雨楼是……是一间青楼。”他飞速看洛颜一眼,可洛颜却悄悄看向陈尧。
那弟子埋下头:“我……”
陈尧冷冰冰道:“买卖、杀戮、践踏尊严,哪里都存在。你怎么不杀光烟雨楼?”你不是憎恨外海人,你是想利用这种憎恨彰显自己的正义。滚!”
那弟子立刻垂头,钻回人群。
“柳子峤。”陈尧喊了一声,药宗那姓柳的弟子立刻跑过来:“长老何事?”
陈尧指着地上躺着的二人:“把这二人分开关起来,再问清楚,还有多少人被买走,被什么人买走。”
柳子峤点头称是。
身后弟子把陈尧的剑递过来,陈尧冷声道:“丢了。”
他又看向洛颜,对洛颜道:“跟我出来。”
天幕漆黑,集市上灯火点点,宛如星子。或许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温度,不觉得冷,反倒有一股烦闷焦躁憋在心里。洛颜跟在陈尧身后,却始终比他慢半步。
陈尧停了下来:“腿伤着了?”
洛颜抬头:“啊?没、没呀。”
陈尧:“那你走这么慢,给我断后呢?你是我雇来的护卫?”
洛颜抿嘴想笑,心想你要是让我当护卫,一直跟在你身边保护你,我也愿意。可我这个护卫并不聪明,还经常冲动,当时在渡口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冲了出去。结果搞出这么大麻烦。
她踢了踢冰面:“我不应该救那两个人对吧,他们是外海人。”
“不,正因为他们是外海人,才要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