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会儿不知是你的鳞片,也不知洞窟中那条受伤的龙是你。”白茸说,“这种礼物太特别,我不愿意与其他兽类有纠缠。”
一切只是他作茧自缚,那时,厌恶自己龙的身份,却又克制不住本能,想在她身上留下气味,占有她,让她收下他的鳞。
沈长离瞳孔中的情绪太过复杂。
他不善言辞,索性不再抵御本能,径直伸了手,将她揽住,死死扣入了自己怀里。
感受到她被他触碰后,躯体本能的冷淡僵硬和抗拒的反应,他似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把一切都按下去了,他心上那一处创口又开始重新流血,提醒着他,一切都只是曾经。
“曾……”
对她离开人间后发生的事情,她刻意避而不谈。
他的心猛然刺痛了一下,那种灵魂抽离一般的痛又发作了,沈长离视而不见,只是更紧而强硬地揽住了她。
他去亲她乌压压的发。
“你这般关心天道,关心三界,为什么……一直不问我的事情?”他在她耳边说,说的快而低,“我从没把鳞片给过别人。”给楚挽璃的那一片是死物,所以,楚挽璃意外碰了他真正的护心后,他会那样暴怒。
心上创口似乎不疼了,被一种其他的异样情绪塞满了。
他的龙鳞在她体内,两人挨得很近,他右手扣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那时他不屑于找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求爱,而现在——
若是可以回到从前,一切都还有机会的时候。
他会变成一个庸俗的男人,一条摇尾乞怜的狗,默不作声孔雀开屏,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求爱,然后完完全全把她护在自己的地盘。
白茸丝毫不感兴趣,对他的话毫无反应,随口问完,又阖上了眼。
男人唇线抿起。
从前,白茸会紧张兮兮地问沈桓玉,觉得哪个小姑娘最漂亮,是不是最喜欢她。
白茸却从没有问过,他是否真的和那些女人有过什么。
最开始,他一闻脂粉味道都会觉得恶心,他迫使自己坐在那些女人的寝宫里,把自己当成从前的沈桓玉,把那些女人当成从前的白茸,与她们聊天,耐心陪伴,把部族关系维持得很好。
那些女人也都说,他很温柔,待她们都好。除去始终无法克服恶心的心理障碍与她们亲密,他可以把一个丈夫该做的事情做的极好。那时他想,他也可以做到沈桓玉做过的事情,既是如此,白茸为什么,不找他索求这样的爱?
炼化天道需要时间,他也需要时间恢复体力,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他不想松开白茸,索性就这样抱着她,很快陷入浅眠调息的状态。
沈长离再睁眼时,发现他的双手被树丛中伸出的坚韧有力的藤蔓捆住了。
沈长离不意外,也并未愤怒,甚至不动声色整了一下坐姿,由着她用藤蔓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男人靠着树坐着,有几分慵懒,他出落得比少年时代更加高大英俊,四肢都修长,狭长冷淡的眉眼在这种时候会显出一种别样的味道来。分明孩子都有了,早是人夫和人父了,他身上竟然还能看到一点初尝恋爱的青年的涩味,和身体的成熟调和得正好。
她穿着一身白衣,身姿袅娜,正在那一汪泉眼边,弯腰看泉水漂浮的花瓣。
沈长离睡意未散,就这样靠着树看着她。
他本想说话,思及她昨日的话,又想让她先开口。
“别碰那里。”直到他瞧着她朝着卷轴方向走去,提醒,“你操纵不了天道,只会被反噬,顺便毁了你的三界。”
他今日倒看不出多少急不可耐,想要炼化天道实现自己野望的急迫。
声音里也没什么不悦的意思。
他已经塑成一道心剑,护在了白茸身前。
以白茸如今实力,触碰天道,只有一种结果,就是被反噬,她不可能操纵天道。
她不可能不清楚这件事情。
“操纵?”她在那一团光芒前站定,唇角翘起,朝他一笑,“沈长离,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想要操纵天道呢?”
他方才放松的心神迅速紧绷,头脑已经完全清醒,心念一沉。
捆缚在他手腕上的树藤都被瞬间震碎。
男人身上方才的慵懒彻底不见了,身形已经化作一道看不到的流光,朝她掠过。
“在你心中,我一直是个需要人保护,没有自己主张的可怜虫吧。”白茸说。
“你有自信可以掌控一切。沈长离,你这辈子,就败在你的傲慢上了。”
“我了解你,比你了解我,远多得多。”
她作为无尘地的守护者,无法做出任何不利于天道的事情。沈长离是魔头,反而借了这个身份的便利。
所以,她想尽了办法,只能铤而走险,做出这个计划。
“白茸!”他的声音很远了,似乎在那朦朦胧胧传来。
他竟然这般胆大妄为。
沈长离的反应速度极快,他已经化回了原身,闪电般欺身入了泉眼,完全不管光泉对魔身的灼烫。他没有压制灵力,铺天盖地的可怕威压,几乎要把她捻碎。银龙身上满是大小创口,昔日峥嵘漂亮的龙角只剩了一根,左边龙爪也只余下一半,他从不会用这种模样出现在她面前,如今是实在顾不上。
他的瞳孔已经完全龙化,暗金色中夹杂着浅红的血丝,看起来十分狰狞。
“你敢跳,我让三界都给你下去陪葬。”
“三界之中,包括我吗?”她浑不在意。
他速度实在太快,电光火石一般已经掠到她跟前。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瞬。
“沈长离,停手。”
这一道声音,似乎是径直传入脑海之中。白茸体内有他的护心,龙类对伴侣忠贞臣服的本能,在这一瞬,影响了他的行动。这是白茸第一次,用他伴侣的身份使唤护心,却也是永远的,唯一的一次了。
只是一瞬,然后,一瞬,也就够了。
他和她擦肩而过,没有捉到她最后的一角白色衣袂。
楚飞光给她的净火,在这一瞬猝然涨高。
火光吞噬了天道。
用着师父的净火,她十分安心。
天道开始发出扭曲的啸叫。
白茸拥住了那一团光晕,从泉眼中一跃而下。
“我还是更喜欢自己安排自己的命运。”她说,“大家,或许也都更喜欢如此吧。”
————她没想到,沈长离竟然这般疯狂不要命,他随着她,一起跳入了泉眼中。
他是魔身,光泉的水对他而言是巨毒。
银龙随着她一路往下,速度越来越快,他一侧受伤的龙角已经开始融化,身上漂亮的鳞片,开始一片片掉落,疤痕被撕裂,瞳孔也被灼伤,开始流出鲜血。
他已经彻底疯了。
疯子。疯子,他本来就是疯子。
魔身若是死在了三界之泉里,会给这里带来多大的污染?
昆丘,不死树下的泉眼,源源不断给玄天结界与苍云楔供应着支撑三界的力量。这也是为什么几百年前,她和楚挽璃会被选做祭品,因为楚挽璃是天道的女儿,而她的灵魂起始是昆丘不死树的化身。
她可以走光泉回到三界,别人如此,只会魂飞魄散,死无全尸,尤其这般魔物。
沈长离离她越来越近。
白茸袖内那一朵莲花光芒大作。
“破。”她用尽自己最后一丝灵力,莲花骤然放大,这莲花是甘木的法器,原也是在无尘地带出的法宝。
莲花骤然扩大,截断了甬道,他被阻住了。
他是魔神,在这种地方,便是有通天的神通,一时半会,也不可能破开这一朵莲花。
她终于自由了。
白茸视野也开始模糊,身体和灵魂却无比轻盈。
她这一生也做到了,爱恨情仇,皆是发于本心。
她是苍山神木,这一切,都是她应该做的。
甘木给她留下莲花,或许也是给她暗示了这个结局,从哪里来,到哪去去。
她诞生在无尘之地,之后也会留在此处。
她当人也当腻了,也不想再困在这一具躯壳里。
之后,她或许会变成一只自由的小鸟,一颗长安古道边的行道树,她都可以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喜悦。
白茸露出了一个打从心底的微笑。
天道被毁了。
大家从今往后,都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命运。
不死树也燃烧殆尽了,化作了一道光芒,与天道融合在一起,一起融入了转世泉眼中。
她作为媒介,让这些力量融合得如此顺畅。
她终于获得了,她一直渴望的自由。
从□□到灵魂,一切都解脱了。
“沈长离,再见了,或者说,再也不见了。”她朝后方一笑。
毁了这一具躯壳,又用灵泉洗髓后,一切就都是干干净净的了。
六道轮回,循环不休,她可能去任何一个地方。
沈长离再也找不到她了。
这是她最大的愿望。孽缘都已经干净了。
此后余生,与他再也不见。
……
这一役前,白茸去找了一次司命,司命用朱笔在她额上一点:“往后,三生簿上,不再有你的名字了。”
司命忍不住说:“你就这般不喜欢现在的日子吗?”
白茸手中捏着一朵芙蕖花,朝他莞尔一笑:“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我实在是太累了。”
这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实在是太累。
她终于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