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象中激烈的质问,没有被爱人背叛的痛苦。
“我能再抱抱你吗?”分别之前,他问。
白茸送他到了洞门,没有拒绝。
九郁就在那门格落下的阴影中站了许久,站了许久,伸手,重重笼住了她。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一次,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此后余生,再也不会见面了。
他不知自己该是怎么样一种心情。
“你为什么不怪我?”
他想说,想责备她,甚至将蛊放进她体内的时候,他在梦想,她能醒过来,用失望,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可是,什么都没有。
对她这样的人而言,究竟什么人,可以让她恨得起来?
什么样的人,才能出现在她眼里?她眼里有看到过其他人吗?
有一点冰凉的液体,浸湿了她的衣领,顺着她的脖颈滑了下去。
他在哭了。
九郁竟然哭了。
白茸这是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在她眼前这样流泪。
蛇是冷血动物,便连他的眼泪,也是冰凉的,滑落在她皮肤上,感受很奇妙。
九郁性情很脆弱,需要呵护。他们之间,其实占主导,被依赖的一直是她。
他像是一艘破碎小船,被卷入了风浪中,被裹挟着,被迫往前走,一步,一步,一直走到了这一步。
她完全可以理解这样的选择。
白茸轻轻拍着他的背脊,他用力更大,将她死死扣入了自己怀中,白茸抚了抚他乌黑的头发,由着他抱着。他的泪水流入了她的嘴里,咸咸的,像是一个将死之人,被判处死刑前最后的一次挣扎。
载着九郁的云舟远去了,消失在了云间,再也不见影子。
她温声说:“祝你一切顺利,往后平平安安,一世无虞。”
*
白茸没有延误时间,与九郁分别之后,又与还在外地除妖沈樾修书一封,交接完手头事务,便启程回九重霄了。
她解开修为后,御剑行路也快捷了许多。
近来她用的是一把沈樾与她找来的,名唤白虹的新剑。
那一柄龙鳞剑,或许是因为知道它的来历,她并不太欢喜用,剑常年被她收在了剑匣里,设了封印悉心保管着,能不碰便不碰。那剑似乎也是知道些什么,光华一日比一日暗淡了下去。
九重霄氛围似乎比从前轻松些,仙帝早早知晓她要来,一路畅行无阻,她甚至没回自己的灵玉宫,便径直朝仙宁宫去了。
仙后与她说了会儿话。白茸上一次见她还是在蟠桃宴的时候了。
如今仙帝即将天人五衰,但是她脸上并不见得多少哀容,与她说话时不疾不徐,与平时并无太多差别。
他们分明也是几千年的道侣。
她自小生在九重霄,在仙界见过的道侣中,其实这般是常态。仙人多寡欲薄情,道法自然,讲究看淡生死轮回,爱恨更是其中不值一提的事情。道侣坐化,也并非多值得哀愁的事情。
“你去见他吧。”仙后说,“我有些乏了,便不陪你一起去。”
白茸叩拜后,随着侍女进了内殿。
仙宁宫大而寂静,莲香满溢在空中,常年聚居的白鹤倒是不见了大半。重重帘幕后,隐约可见卧榻上一个微微佝偻着背脊的身影。
仙侍上前禀报:“司木神女回来了。”
一只白鹤掀开帘子,两人目光相接。
她某种怔忪被他捉住了。
“起来吧。没想过,我会变成这般模样吧。”仙帝咳嗽了一声,笑着说。
仙帝活了成千上万年,从白茸被点化,有记忆开始,印象里的他,便一直维持着壮年男子,器宇轩昂的外貌。
如今他看着,像是老了二十岁一般,头上已是华发遍生。
白茸在他对面坐下,犹豫了一瞬,她有许多想说的,但是真到了嘴边,却又仿佛无法开口了。
“所有生命,无论是凡、妖、还是仙,都会有终结的一日。”仙帝微笑着说。
万事都有终结的一日,这一日的到来,他也不意外。
也没什么值得悲痛的,消弭之后,与天地万物同在,未尝不是一种快乐与逍遥。
或许是仙帝的态度感染了她,白茸沉重的心似乎也变得轻松了一瞬。
仙帝与她在宫院中走了一圈,散了散步。
风中弥漫着淡淡的荷香,耳边是熟悉的仙乐,这是她出生,长大的九重霄。
那些久远模糊的记忆,在这样一刻,似乎才终于有了实感。
白茸才发现仙帝已经衰弱到了这种程度,她搀扶着他走路的时候,甚至觉得他的身子已经轻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这么多年,他是仙廷的定海神针。虽然私下与他也有过龃龉,心中也曾对他有过不满,对她而言,他一直是如父如君的存在。
她搀扶着他,低声问:“是因为沈长离吗?”
仙帝没有否认,只是笑了下。
那两次与沈长离的直接交手,表面上看,沈长离受了伤,没占多少便宜。事实上,他损伤更大,那两次极大加快折损了他的寿元。
白茸心中滋味难言。
“这几年,你过得如何?”仙帝示意她在他身边坐下,与他详聊这几年的经历。
白茸没有提及自己在妖界那几年。只是简单说了说,她后十年在人间的见闻。
九重霄无法干涉太多人间,负责便会遭逢反噬,这是法则。
讲到连年洪涝旱灾,最近甚至开始出现了魔物时。
仙帝微微咳嗽了一声:“这般天地异变,或许,与人间的龙脉被取走了有关。”
“龙脉?”她听着很熟悉,但是却不太明白龙脉到底是什么。
“龙脉,是紫宸星在人间的投影,未来一百年的帝星灵脉所聚。”
龙脉,影响帝星动向,帝星,又与人间流年息息相关。
上一代王朝的龙脉早已枯竭,新的龙脉又被强行取走炼化,也是造成此景的重要原因。
“沈长离原身是夔龙,只是,他血脉不纯。”仙帝说,“即便有了天阙的龙骨,也没净化掉那一半的血脉,这也是桎梏他修行的最大障碍。”
“若是能成功炼化龙脉,摆脱掉那那一半血脉。他或许能到一个更新的境界。”
她的唇有些枯竭,端茶喝了一口:“我不懂,他到底想要什么。”
以他现在的修为,三界内,能与他抗衡的人早不过那寥寥无几,仙帝天人五衰之后,便更少了,她不懂,他到底想要什么?就那样的贪婪吗?
仙帝笑着摇头。
他忽然话锋一转:“你知道,冥冥中一直有一种力量,在制衡三界的运转吗。”仙帝说,“那力量就藏在九重霄之巅,制约三界平衡,维持着三界的稳定,给玄天结界与苍云楔提供无穷的力量,或者说,它还有一个梗通俗易懂的名字,叫做天道。”
约莫每隔一百年,便会有天道之子和天道之女被赐予至宝下凡,收集足够的因果气运后,再回到天上,化作对天道的滋养。
天道和三界俱为一体。
天道在冥冥中控制着所有人命运的走向,是三界至高无上的秩序之书。也是靠这样的因果循环,滋养维持着三界秩序。
白茸久久不能平静。
短短几句话,信息含量实在是太高。
她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只能努力让自己平定下来,消化理顺这些庞大的信息流。
“而这一次的天道之女,再度死在了沈长离的手里。这个人,你也认识。”
已经彻底陨落,感应不到任何气息了。
“楚挽璃?”她心性灵透,仙帝只是一点,她便很快猜到了人选。
他含笑,点了点头。
楚挽璃是天道之女,白茸心下虽然略有震撼,但是她联想起楚挽璃修行中一路的神奇机缘,以及她活祭后,在茶馆里听到的那一场评书,顿时也觉得合理。
“这一次的天道之女没有完成任务。甚至被传承者以外的人,她在人间的丈夫,哦——就是你那条龙,借机发现了她身上天道的秘密。”
白茸一言未发。
从最开始的玄天结界崩塌,到如今苍云楔也开始崩溃,邪魔外道在人间作祟,都与天道这些年的力量衰竭离不开关系。
三界内出现了一个不稳定的因素,他足够离经叛道,足够聪明,不但跳出了天道给的命运,甚至还发现了天道的秘密。而且,他也足够冷血,冷血到毫不在乎三界秩序的崩溃,不在乎万千生灵的死活。
仙帝也不清楚,如今的沈长离现在到底知道了多少关于天道的秘密。
杀死天道之女必然会被反噬,引来一串连锁反应。
沈长离不怕报复,他杀她,和杀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一般,丝毫没有手软。
楚挽璃在他面前实在是露出过太多破绽,他可以确信,天道的线索便是从楚挽璃那里被透出端倪的。她被爱情迷了眼,在被利用完,失去最后一点价值后,便被毫不犹豫地扔了。
沈长离真的爱过楚挽璃吗?
在他们那个盛大,曾让她心酸又嫉妒的昏礼时,沈长离在想什么呢?
在得知他二度毫不留情地杀了楚挽璃,可能根本没有爱过她后,她不觉得痛快,只觉得有点悲凉。
沈长离无情到了这种地步,他不把别人当人,也同样不把自己当人。
甚至觉得,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感情,也不过都是为了达成目的,可以随意利用的工具。他明明白白清楚楚挽璃爱他,也利用得得心应手。在她身上拿到了天道的秘密,让她上了活祭的名单。
她早不讨厌楚挽璃了,到了现在这地步,她心中对楚挽璃怜悯更多。怜悯她爱上了一个不值得爱的人渣,满腔真情错付。
关于天道的秘密,是每一任仙帝之间口耳相传的秘密。
天道到底位之九重霄何方,如何可以触摸到,也从来只有仙帝明白。
“陛下,我以为,人的命运应该是掌控在自己手里的。”白茸看向远方翻涌的云海,忽然说,“为什么,大家都要活在天道的制约里呢?”
她素来乖巧,竟然会问出这般叛逆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