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中传来翅膀扑簌簌的声音,黑压压的一群,越来越近,朝着他们的方向来了。
北宸很少有乌鸦,更莫提是在这样青天白日的时候出没在北宸山。
“别动,后退。”白茸低声说,护住了身后弟子。
话音未落,她指尖一点,已经发出一道清凛剑芒,准确无误刺入了为首的乌鸦头颅内,那鸦应声而落。
白茸捏起那只乌鸦尸体,随在她身后的年轻女弟子凑过来一看,只见那乌鸦被她捏在两本雪白细嫩的手指中,形容丑陋,头颅畸形外凸,双侧竟然各生着三排眼睛,鸟喙中竟然呲出数根獠牙,不由吓得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这是魔鸦。”白茸说。
她召出了净火,将那魔鸦尸体焚烧殆尽。
小枣还是第一次见到魔物。
“和妖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她厌恶地后退了几步。
要更可怕,更扭曲狰狞,令人厌恶。
只是一只这样小的魔物,接近后已经让她感受到极端不舒服了。魔气似乎能腐蚀修士的灵气,带着能浸透进骨子里的阴寒,让她浑身血液,丹田中的灵气,流淌似乎都变得慢而僵化了。
白茸未曾去过魔界,但透过化露莲的记忆,她对那里的景象很是清楚。
便是千里荒芜的炼狱之景。
这群魔鸦,估计是从魔界缝隙中过来的。
如今三界混乱,人间也受了严重波及,天地异象突变,炁脉凌乱,绝非好兆头。
白茸用净火将那一群魔鸦都焚烧尽了。
现在境况已经够难了,流年也不利,极端天气越发频繁。人间妖魔群魔乱舞,却因为缺少灵炁的关系,修士越来越少。
这段时日正巧遭逢上京洪涝,她带着问剑宗弟子出门,一起去除妖赈灾。妖邪越来越多,赈灾的粮食总是不够的。她与沈樾来着一路,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见多了这样景象,却还是抑制不住心情的低郁。
她无法用仙力强行干涉人间太多,三界俱有因果,无论是人间的修士还是九重霄上仙,用身神力强行干涉因果,只会遭逢反噬,坠入魔道,这是九重霄所有上仙从诞生的时候就知道的准则。
“仙子,师尊说,今天九重霄的使者过来了,想与您见面议事。”小枣中午的时候过来寻她。
“使者?”她原本正在练剑,闻言放了剑,用绢布擦了擦额上细汗。
九重霄正在布诛魔阵法,等待时机,白茸知道,灵机与九重霄一直有联络。只是,这还是九重霄第一次派仙使过来。
那仙使已经到了灵机的霞练洞天,背对着她,正在喝茶。
白茸远远看到一个背影,透着几分熟悉。
她没想到,那个仙使竟会是他。
阴山九郁比从前的样子变化了许多,穿着一身绿袍,容色有些苍白,衬着一双绿幽幽的蛇瞳更为鲜绿,像是一汪幽暗的湖水。
她能感受到九郁修为的涨幅。他早早已经过了渡劫期了,比起从前,炼气更加凝练,体格也略有变化。白茸神情略有诧异,九郁在九重霄这么久,竟然没有淬炼出多少仙气,反而——她心中一沉,她甚至在他身上感应到了一点浑浊的魔气。
“你们和这一位仙使,曾是故友?”灵机瞧着两人模样。
白茸朝他点头,轻轻一笑:“许久不见。”
她大大方方,倒是没有避讳和遮掩的意思。
九郁压着眉眼,没有多瞧她。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应是在九重霄混乱的那一晚。
那日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了,似是已经过了十余年了。
白茸穿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衣裙,简简单单挽了一个发髻,眉眼灵秀温润,依旧让人挪不开视线。
九郁来人间,是为了伏魔阵的事情。
沈长离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只是九重霄并不敢放松守备。
因着灵机与问剑宗的几位长老都还在场。九郁说的话也多是打官腔,说些表面上的事情,关心他们在人间伏魔的进展。白茸默默听着。
九郁却并没有直接离开。
都知道他们是故友相逢,仙使还有私下要说的话。众长老很会看眼色,都早早走了,把地方留给了两人叙旧。
白茸依旧坐在自己位置上,安安静静的,抬眸看了九郁一眼。
“他,近来光景不那么好。”九郁说,“想在天人五衰以前,最后见你一面。”
沉默了许久后,九郁终于说话了。
仙帝即将天人五衰的事情,在九重霄内部早早封锁了消息,尤其在这种时候——沈长离年纪很轻,正是战力最强的时候。仙帝作为九重霄的定海神针,却即将迎来天人五衰。若是在这种时候,这消息被传出去了,会引起多大波澜可想而之。
白茸微微抿着唇。
一是诧异于,这一日竟然来的这样的快。
另一事则是诧异,如今的九郁,竟然会有得知这种级别消息的权限。
“还有多久?”
“至多十日了。”
这样快,虽然一直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
她低垂的眉眼似漾过一丝波澜,没有追问:“我知道了。”
“你与我一起走?”她问。
九郁摇头:“我不会再回九重霄了。”
“这一次,我来人间的时候,意外在泽鹭寻到了一处沼地秘境,或许是从前哪位大能留下的,那里和阴山环境很像,很合适生存。”
来人间,是个比一直寄居九重霄要好的选择。
如今他们在妖界是众叛亲离的叛徒,已经不可能回去了。
思来想去,只剩人间这个合适的选择。秘境能阻隔与外界的交流,有九郁护着,不至于再有修士闯入,这个秘境,足以让剩下的阴山族人繁衍生息,与人相安无事,平顺生活。
“你族人现在在何处?九重霄答应了你们离开吗?”白茸问。
“已经都落妥当了。”九郁说,“我已经……想办法,将剩余的族人,已经都搬去了泽鹭。”
对于他而言,这是个很好的结局,之后,若是三界遭逢大难,生活在遗世独立的小秘境里,或许也有躲过这一场浩劫的机会。
只是,她心思细腻,明白见他这样,应该是早早做了准备,要与九重霄不告而别了。
“你放心去吧。”白茸低声说,“不用担心九重霄追究。”
他们能在人间秘境安居乐业,对于九重霄而言,是个双赢的结局。
她会尽力促成。
他设想过许多白茸的反应,但是没想过,她会竟然可以做到这样毫无芥蒂。
九郁唇略微发白,手指收了一下,他说:“我也马上要去了,待秘境封印设好,应该……不会再离开了。”
他会一直守护着族人。
白茸点了点头,唇边露出一点微笑。
话已说完,九郁却没有动弹。
他这样一直坐着,手指圈住茶杯,唇动了动,但是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想说什么?”白茸先看出他的想法了,温和地问。
“那一日,我扔下了你。”他似乎很是艰难,从唇齿之间拽出了这样一句话。
白茸说:“无事,不必介怀。”
那一夜情况混乱,他有族人需要护着,况且,沈长离亲自去了九重霄,在这种情况下,便是仙帝在场,也不可能有把握百分百能保下她来。
时光并未在她容颜上留下多少印记。
她那张观音白玉一样的脸上,没有对他的愤恨。
望着依旧柔美,温暖,像是一块温煦的暖玉,不会有任何刺伤人的地方,那样包容温和,叫人可以让人放心大胆地与她倾诉一切。
年少时,白茸也生得很美,只是和现在不一样,第一眼看过去,让人印象最深刻的不是美,而是她的气质——那一道眉眼间总是萦绕着的,挥之不去的,轻烟般的忧郁愁思。她极少与人说自己的心事,倾诉自己的不快,总是在笑。
但是他一直觉得,即使是笑的时候,她其实并非真正开心。
只是现在,在看她,那些忧郁和愁思似乎都消失不见了,化作了千帆过尽的平稳。
他其实没有见她开怀的笑过,一次也没有。
“蛊的事情,你不想问问我吗?”他垂着眼,手指紧绷,忽然问。
蛊?
她坐在窗棂前,夕阳透过茜草色的窗格照了进来,那一点橘色的夕阳,落在她身上,把她也映得那样暖。
温暖,光和热,对冷血动物的吸引力是那样的强。
像是飞蛾一样,永远抗拒不了,对火的追求。
九郁涩声说:“其实,你都知道吧,知道,那一段时间,我趁着你睡着的时候,将楚挽璃的蛊放到了你身体里。”
可是她没有责怪他,甚至白日的时候,依旧和往日一样陪着阿墨,陪着他,丝毫看不出任何怨怼。
“那蛊我可以处理,对我身体不会造成多大影响。”白茸细腻的手指握着杯子,看着自己在杯中茶面的倒影,平静说,“况且,那么长时间,你一共便只放了一只,若是再多,我不会让你继续的。”
“她那时,答应了我一个条件。”九郁手盖住自己面容,怔怔地说,“答应将魔心给我。”
他接受传承之后,本体晋阶需要巨大的能量。魔心是最适合不过的。所以,他才与楚挽璃做了交易。
那一段时间他实在是太痛苦。不甘屈居人之下,想要带着族群复仇。
痛苦与报复欲即将把他撕碎。
白茸不怪他,往事都过去了。
很多东西不用再说下去,再多说,也没有多少用处。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放弃的东西。
他出身世家大族,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享受尽了家族的恩惠,父母的宠爱,年少时生活在花团锦簇中,万事顺意,是不问世事的小少爷,因为她遭逢了大难,家族变故,后半辈子把从前没吃过的苦都吃了一个遍。
她原本是无根之木,无父无母,在人间这么几百年了,也没有一个算得上是家的地方,知晓九郁最后可以带着族人隐居,对她来说,也是个告慰了。
她是真的不怪他。瞳孔中没有丝毫怨怼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