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懂事乖巧,毫无攻击性。
白茸想起那一晚,他独自坐在雨中的孤独背影,心溶溶的,瞧着他乌黑的发髻,竟然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声音也放柔了:“抱歉,只是因为我今晚实是抽不出空来了,我今日方从他那儿回来。他已经好了大半了,为人父母,护犊是常情,你不必自责。”
他狭长的眼睁圆了些。
她今日已经去看过父亲了!
那说明,他们已经见过面了。
想到这一处,他心中愉悦了,那种受伤小兽一样的神情也消失了。
“好,那便下次,等仙子得空了。”
他唇边露出了一个隐约的笑涡,忽然又从自己的青布包中取出了什么递给她。
原是林中方采下的悬铃花,花瓣上还带着些露水,被他选在花开最盛的时候,用灵力细心保存了下来,制成了一束永生花,好像是在花丛中一般栩栩如生,甚至还缀着些许幽香。
白茸很讶异:“这是哪里来的呀?”
“你喜欢吗?”他没回答,抿着唇,过了会儿,方小心翼翼问。
他又想起了,几年前,他给镜山赤音做的那一碗,被放凉了的长寿面。
她声音都放柔和了,眉眼弯弯,“很漂亮,我很喜欢。”
他其实带来了不少宝贝,但是实是觉得金银珠宝都过于庸俗,而且送这些着实怪诞。想来想去,便索性自己去做了这一株花。
他方才松下戒备,那一点笑意便从眼尾扩散到了乌黑的眼里,仰脸朝着她笑:“是我自己采来做的。”
这么多年,他也从未有机会在母亲面前尽孝,待她好,若是有机会,一定要补上来。
白茸略微怔住,想到,怪不得,他近来每日起那般早,晨露未晞的时候,便开始在林中穿行,原是摘花去了。
从前,沈桓玉很喜欢给她送各式各样的时令鲜花。
这么多年后,再也没有人给她送过这样用心保存的花了。
……
那边芙蓉的传令也到了。
今夜仙帝派了使者来外仙界,召她回上仙界觐见。
离预定的时间只剩不到两个时辰。
如今两界战事正酣,大军压境,上仙界也不再复之前靡靡模样,尤其在禄日仙君被妖界捉走之后,众多仙界门阀也终于开始了人人自危,战火的阴霾,方才开始终于蔓延到了他们头上。
仙兵旧日不战,锐气不比经历了数百年战乱的妖兵,况且,仙族大都惜命,并不想将自己无尽的寿数浪费在这些肮脏低贱的妖兵身上。
因这件事情,仙廷每日都在争执不休,旧仙族中,早已习惯了平和靡靡日子的主和派占据了大部分。还有小部分,却依旧把这祸事都归罪在千年前未处理好天阙的残骨之上。这一派自然也知晓甘木神女复苏的事情,解铃还须系铃人,都纷纷向仙帝劝谏,不如再试试,千年前的老路。
仙帝暂时将这些争议都压了下去。
白茸对这些一无所知,她从下界回来之后,便开始彻底当了甩手掌柜,除去依旧料理自己宫殿,做好司花的份内之事,对于战事再也不问。
白茸先回去了一次灵玉宫,洗涤净身,更换衣物。
数个宫婢服侍着她沐浴,宫中有活水,浸之以兰芳,她沐浴完,用一根帕子随意拧干一头乌柔过腰的发,抬步从池中走出。
芙蓉殷勤地跟着她,用帕子,替她拧干发上的水,看向她羊脂玉一般漂亮柔软的身躯,忍不住还是在心中感慨:“从前听闻芍药女仙是仙帝第一美人,如今见过了您,方才知道,什么是漂亮。”
白茸唇角翘了翘,只是无所谓笑了笑。
她从不喜欢别人夸奖她美,甚至觉得,这样一副皮囊,给她带来的只是无穷的祸事和灾难。
从在王府的那一段时日开始,她已经受够了男人看她的目光,甚至他们接近一些,她就会觉得抑制不住的反感恶心。
她居住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宫殿中,也并不快乐。
只是今日宫中热闹,入夜了依旧灯火通明,芙蓉殷勤给她选着簪子和去觐见的衣裳,几个小宫娥也欢声笑语,妙语连珠。
她微笑着看着她们,唇边也浮现了一抹笑意。
只有在这样被人环绕的时候,她那一颗腐朽空荡的心,似乎才可以沾染到一点活气。
如今,到了夜间,她一个人,经常会觉得身子发凉。
还经常会做一些混沌的梦,梦到自己还在妖界,大着肚子,被锁链扣在阴湿的监牢中,她惊醒之后,心中一阵狂跳,随即,便会觉得浑身发冷,冷到牙齿打颤。
这种时候,九郁变也会无言醒来,随后会点燃灯火,将她圈入怀中。
他的怀抱温暖坚实,而且从来不会问起,她到底是何如了。
可以有一个能抵足而眠,汲取热量的人,她像是要溺死的人,捉到了一根浮木,便再也不愿意松手。
她轻轻出了一口气,整个人似乎都是从汗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白茸今日不在家,族长也忙,阿墨觉得没趣,便一直追在阿墨背后当跟屁虫。
阿墨紧紧随他身后:“我阿娘方才与你说了什么?”
沈青溯不答话。
过了会儿,阿墨见他走路的路径似乎也不太对,又问:“哎,你去哪?”
沈青溯说:“我今日不回去了。”
“我父亲今日醒了,我去见他。”
他要去看他阿爹,也是正常的。
众小孩也都散开了,都不再随着沈青溯。
“你也回去吧,不要再跟着我了。是为了你好。”沈青溯见阿墨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傻乎乎随着他要跨过那一道门。他半垂着薄薄的眼皮,言语也是冷冰冰的,和方才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阿墨畏惧地哦了声,便匆匆走了。
这一间院落坐落在偏翼,和正院隔着一扇小门,沈青溯走过白瓦黑墙的院子,摸出钥匙打开了那一扇校门,踏进了院中。
沈长离已经醒了,正倚坐在榻边,随手翻阅一本书。
他面容稍显苍白,但是看不出有多少不适了。
从前他在外打仗时,受过更严重的伤,沈青溯也见过不少,因此对这一幅场景并不陌生。
不过,虽然他并没露出多少笑意,沈青溯却可以感觉出来,他父皇,现在心情甚好。
沈青溯规规矩矩对他行礼:“父亲,如今身体感觉可还好?”
“已经恢复了大半。”他说。
父子两都不是话多的人,平日交流也不多,都是言简意赅。
沈青溯便规规矩矩与他说了说这几日的事情,包括阿娘已经再嫁,有了新的家。
沈长离阖着眼,这些都是他早早已经听到汇报的事情,他并不意外。
而原本心中压着不快的沈青溯,在看到父亲模样之后,心中方也安定了。
看来,这些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沈长离只有他一个孩子,从小,他与自己强势的父亲关系很是奇特,疏离,但是他又从骨子里信任他父亲。在沈青溯看来,他父亲,他母亲,和他,就是浑然天成的一家,不能缺少一个,也不能多出任何一个。
他父皇的那些妃子,在他眼中,从来都只是过客,他可以维系住表面的客气,但是不会真实将她们视为家人。
沈青溯说:“爹爹,你说阿娘喜欢花,果然没错。”
“今日下午,我将我采的花送给了娘,阿娘很喜欢,还对我笑了。”他眸子亮亮的,这时候,早熟的面具下方才露出了一点属于这个年龄的小少年的顽皮来。
她确实很爱花。
从前神女居住的甘露宫旧址,荟萃了天下奇葩。
白茸也从小喜爱花花草草。
他闭着眼,忽然又想起,那一日他出征时,给她采回的花。
他觉得那一束花很配她。
只是,那一束花没有送出手,而是被他给了韶丹。
后来,他命人在后苑种植了满院的雪融花,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你做的很好。”沈长离说。
沈青溯很少受到自己爹爹褒奖,颇为意外。
“这几日,你在此处,有何想法?”他忽然转移了话题,“看到这些土地,这些妖民。”
“这些都是叛民吧。”沈青溯视线也随即从窗外投出。
外仙界居住着约莫五千妖民。
都是他们治下的叛民。
“依你的想法,想要如何?”沈长离手指未离开书页,他指尖苍白修长,说话时,未曾多看儿子一眼。
“依儿臣看,父皇你待他们,实在太过温良。”沈青溯说。
帝王之术,首在驭民,恩威并施,如今局势如此,依他的想法,这些判民,是最适合拿来杀鸡儆猴的盘中餐。要仙界把这一块土地交出来,处死这些叛徒立威,是最合适的。
沈长离唇边浮现一抹笑意,却没做声。
他翻了一页书:“那你觉得,你娘,和这些叛徒,相处如何?”
“若是杀了这些叛徒,你娘,对你会是什么想法?”
沈青溯愣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试图解释:“我娘……应该可以理解我的想法,我可以与她说理。”
沈青溯不懂,为什么阿娘对这些叛徒这般和颜悦色。
她也不是妖,若是不喜欢妖的话。
沈长离凉薄道:“她为何要听你说理,她与你是一样的立场?对些人的感情与你一致?”
沈青溯语塞。
“那瞒着阿娘便是了。”半晌,他还是舍不得放弃,又说。
沈长离笑了笑:“你还想你阿娘回来吗?”
沈青溯说:“自然是想。”
“那便不要存想这个念头。”
“你是和她血脉相连的亲人。”沈长离说,“不要浪费了这个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