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几次了?
那么,他算什么?他们的孩子又算什么呢?
窗外,一朵雪白的槐花被风从树梢上卷下。
他侧过了视线,看着那一根腐朽的梁柱,良久,唇竟微微弯了一下:“姑娘,喝完了。”
白茸方才如梦初醒,接过了他手中茶盏。
她方才已经和他说了,她已经成婚。
这男人却不改口,依旧叫她姑娘,不知是没听到,置若罔闻,还是只是不在乎这些虚礼。
白茸接过杯子,只觉得越发别扭。
“我伤势暂时未愈,兼之无处可去,姑娘这段时日,可否暂时收容我们父子?”他乌黑的眼望向她,语气温文,竟似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大海。
第83章
白茸思忖之余,还是回绝了:“这里地方不大,实在没有多余的房间,待你能够行走,我寻村中的牙侩,给你另介绍一副住处。”
菱花窗竹影幽幽,夏日晚风拂过,榻上男人神清骨秀,或许因为失血过多,这几日又昏昏睡了这么久,面容像是玉一样白。他受伤虚弱的时候,身上书卷气就会显得极重,瞧着甚至像个书生,丝毫看不出会武。
闻言,他垂下了薄薄的眼皮,睫毛微动,面上看不出多少被拒绝的不满:“那在下便多谢姑娘收容。”
“我儿子是否还居住在姑娘家中?”
“早几日是住着的,只是我见他成日在家乏味,暂时让小洄去了村中学堂和其他孩子一起念书。”白茸说,“他很喜欢上学堂,每日总是到的最早,走的最迟。夫子也说他很向学。”
她性子细致,注意到了那孩子。
那孩子似乎也挺喜欢这样上学的生活,每日天不亮,便会早早离家去学堂。
他不愿在家中多留。不知为何,小洄与九郁极不投缘,平日如若不是必要,绝对不会与九郁有半句交谈。即便是九郁与他说话,他也只是选择最简短的言语回复。
“他是喜欢看些杂书。”男子面容上浮现了一点不明显的笑意。
“只是,夜间他应该早点歇息。”白茸想了想,还是说,“不要看书太晚,他每日寅时刚过便起来了,又歇得迟。年龄小睡不饱,不利于长身体。”
“嗯,都听你的。”他看定她,唇微微一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眉眼已经不自觉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来。平日伪装的温和与骨子里的傲,都像春雪一般消融了。
夏日和光融融,两人聊着孩子的事情,都是些琐事,大部分时候是她在讲,他听。
可是,只有他知道,她已经多久,没有这般与他平顺安静地聊天了。
他疲累时,曾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将她拥入怀中,听她用柔婉的嗓音谈说,那些无聊乏味的日常琐事,经她的口说出来,似乎都要变得有趣许多。
可惜,于他而言,这样的时间过去的太快。
似只是一眨眼,便没有了。
见他喝完了那一碗药,白茸拾掇好装汤药的碗,都收进了篮中,便告辞了。
却不料,没走出几步,又被榻上男人叫住。
“今日,可否劳烦姑娘去传话给小儿,说我醒了。”男人长眸凝着她,很礼貌的请求,“叫他下学后过来见我。”
白茸没顿足,回首朝他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带上了门。
这一声说的蒙昧,若有若无,几乎让人疑惑,是否是幻听。
她婀娜的影子已经消失了。
白茸倒是不后悔答应了他。
毕竟今日他方醒来,小洄这一直担忧父亲,就算这个男人不这么讲,她应也会去找他。
她没在这里待多久,不到一刻钟,便收拾好离开了。
空气中似乎还残存着一点幽幽的香。
他看着白茸离开的地方。
有些想不起来,自己许久没有这样平和,平心气静地和她交谈过了。
室内还弥漫着一股微苦的药香。小轩窗半开着,丝丝凉风并着窗外竹香传来,夏日暖光熏着冷心的竹子,竟然也可蒸得出一种微焦的清香来。
也熏得人醉醺醺,他斜斜倚在榻上,心情是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畅快和舒坦。
婆娑幻境中,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都在眼前破碎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每一次,他是如何失去她。
一旦打开了笼门,让鸟儿飞走,之后的走向,便是他再也无法控制的了。
千重幻境的经历他依旧记得。
沈长离从来不是喜欢怨天尤人的性子。
他只想趁着现在还来得及,紧紧抓住,他想要拥有的东西。
好在,这一次,他还有弥补的机会。
*
这几日,阿洄都随着阿墨一起去学堂。
这学堂里都是村中年龄肖似的小妖。
阿墨因为出身缘故,性子又绵软懦弱,在玩伴中一直是被排挤的对象,如今因为他回了家认了祖,在学堂中的待遇,比从前好了许多。
沈青溯是新来的,最开始,也没有多少人亲近他,只是他的表现和阿墨大不相同。
阿墨常年坐在最后一排,阿墨一看书就脑袋疼,只想着要出去玩,上课时不是走神就是睡觉。
沈青溯不一样,他虽也是外来户,但是很自然而然,第一日,便坐去了第一排的位置。
沈青溯看不惯阿墨上课睡觉偷懒,过了几日,便强迫阿墨也随着他去坐第一排。
他强迫人的时候从不动粗,甚至还带着笑,温和地和他讲大道理,讲着讲着,就把人绕进去了,弄得阿墨稀里糊涂也随着他坐第一排。之前在宫中时,清霄便常说,他这一点表层温柔的性子许是随了他那个娘。他生来便会用那刚柔并济的法子,用各种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讲台上正在讲学,一旁的小洄垂着眼正在提笔写字。
阿墨困得揉了揉眼,盯着他的侧脸,闷闷地想,他和在家里,在阿娘面前可怜的模样,差别实在是太大,简直完全不像是一个人,他心性单纯,完全看不出来这个比自己没大多少的玩伴的想法。
“我最近有了新名字,叫阴山砚。”阿墨掰了掰手指,“原来,我都是没有姓氏的,如今才回归了阴山氏了。小洄,你姓什么?”
“姓沈。”他说。
他一贯以自己的出身姓氏为傲,这种时候,也不会隐瞒。
同时,在阿墨说出阴山氏这个名字时,他黑漆漆的狭长眼睛盯着他,纵是单纯稚嫩如阿墨,都能看出,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的目光,让他如坐针毡。
好在,只是过了一瞬,他又抽回了视线,视线落回了书页上。
阿墨便应了:“哎,你叫沈洄吗。”
他便不说话了。
学堂学的内容无非就是识字,教妖文,课本的内容就很丰富了,有不少人间典籍,也有一些仙界经书,沈青溯最近打通了经脉,在练气,看这些上清宫中典籍只觉得都颇得趣味。
他上课也很认真,什么都不拒绝,诸多杂学都乐意看看。
“多谢你昨日替我做的功课。”一旁一个小男孩趁着夫子不注意,给他偷偷推来了一张纸,纸下压着一块杏仁糖。他反应迟钝些,平日经常挨训。
沈青溯朝抬眸,捏着糖,也那小猪妖一笑。
他却把那糖不动声色推给了阿墨,阿墨很快剥了糖纸,含进了嘴里,满足得直乐。
不过几日功夫,他竟奇妙地成了这学堂的中心人物。这些孩子都觉得他谦虚和气聪明,讲道理,懂得也多。
而且竟然还会武,前几日,他甚至还小露过一手,摔了这学堂原本的老大浩鹄。
大抵大家都是钦慕强者的,那一日之后,大家对他的排斥便彻底没了,换成了追随和拥护。
下一堂课,夫子讲的人界,某个前朝,一个大臣写的策论。
沈青溯读得津津有味。
一直到了下课,阿墨来叫他,他方才把自己的课本收好。
“今日仙子过来了。”一只小鸟妖冲进了教室,兴冲冲说。
原本这学堂最开始是白茸要设的,但是后来,这里收容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先生,专门给他们讲学之后,白茸来这里便少了不少。
这段时间事情多了,白茸便不常来这里,今日她一回来,这些人见着她,都是眼眸发亮。
沈青溯脚步顿了顿。
白茸一眼就瞧见了他。
“阿娘。”阿墨一见她,欢欢喜喜扑了上去。
沈青溯随在他身后,对白茸行礼。
这孩子性格比阿墨文静许多,很有礼貌。
“来。”她朝他招手。
沈青溯乖乖随着她去了后院。
今日,他乌黑的发束成了小髻,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袍,木屐和青布书包,瞧着很是干净顺眼。
竹叶影子落在地面上,似随着风在微微晃动,白茸瞧着他,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熟稔和天然的亲近。
白茸说:“你爹爹今日醒了,我已经托郎中给他看了,身体应是无碍的。”
他眼眸眨了眨,一双眸子很是清湛,看人时特别专注。
这样的神态,不知为何,也给人似曾相识的感受。
“那太好了,我放心了。”他真情实意笑起来。
“多谢仙子告知……那仙子,今晚若是得空,可否陪与我一起去探视父亲?”他试探着问,“父亲,是为了护我,方才受伤。我……”
他似是觉得很是愧疚,无言独自面对。
白茸思忖了一下,还是婉拒:“今晚我还有事,怕是抽不出空来。”
因为年龄还小,他没遮掩住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