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护心了。
银龙心口的位置,两片鳞都已经没有了,变得空空荡荡。
他再没有能给她的真心了。
他无意识开始剥下自己的鳞片,一片一片,银色的血迹淌下,流了一地,他视而不见。
他原身那一身漂亮的鳞,已经掉光了大半,死气沉沉。
她复生,回到他身边后,出于求偶的天性,他暗淡了几百年的鳞片又开始自发变得光彩照人。如今,只是短短一月,已经又暗淡了,甚至比上一次更加暗淡,变得没有任何光泽。
无论他说什么,白茸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她手指上还残余着茧子,手指伤痕累累,完全不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年轻姑娘的手。那是她日夜不停,做着粗活,直到累到直不起腰时,被磨出来的茧子。
她纤细的脖颈上也有消除不掉的痕迹,那是她被套着沉重的刑具,被关在笼子中游街时留下的。
他看到她后腰位置,视线顿住。
那里有一个被强迫烙印下的奴印。
他对她做过的事情,一桩一桩,都被记在了这一具身体上。
再视而不见,也不可能消抹。
他喃喃说:“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怨恨他,怨他曾经做过的事情,所以一直不睁开眼。
那他还给她好了,一桩一桩。
……
翌日,沈长离出宫了。
他寻了丹药,封印了自己全身灵脉,将自己弄成了一个全无修为的废人。
第二日,他换了低劣的麻布衣服,披头散发,带着草标,去了王都的奴隶市场。
他长得好,标价又低,只要十个妖钱,谁都能买得起,在市场上极为扎眼,于是,他很快便被一家人买了下来,去了一家妖府当奴隶。
这一家不是贵族,是经商的商户,很有钱,府上也畜养了几十个奴隶。
一个漂亮的青年,身上还有一点挥之不去的贵气,即使穿着麻布衣服,披头散发,模样也依旧鹤立鸡群。
他和周围人太不一样了,刚进府,便自然地引起了其他奴隶的不满和排斥。
新卖身为奴的奴隶,要被拉去打上奴印。
那行刑人却发现:“这怎么已经有了个奴印?”
青年的胸口印着一个陌生的奴印,很深的暗金色,极为显眼,不知是谁家的。
“你从前有主子?”他问。
过了一瞬,青年方才嘶哑着声音,迟钝地说:“是。”
竟不是哑巴。
“那你主人怎么把你卖了?”他问,“还是主家死了?”
毒素让他视线也有些模糊,他说:“她没死。”
那人悻悻随手抽了他一鞭,收起了工具。
最开始,主人家让他去当马夫。
沈长离这辈子,还从未做过这些活计。
他也从不推辞,从最脏最累的活学着做。
府中女主人豢养了不少男宠,一日过来马厩时,看到那个满身泥污的奴隶正在洗刷马匹,脸上也满是泥,女主人夜间叫人把他洗干净,喂了软骨散,夜间绑起来送去她房间。
他去了,进屋之后,那肥硕女人伸手摸他,想从他漂亮的脸摸到身上。她的手要伸到衣裳里头时,他如梦初醒,挣脱了绳子,那女人被甩了出去,摔成了一团,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
女主人恼羞成怒。
他被鞭笞了五十下,扔回了马厩,整个背脊上都是渗血的伤痕,血肉模糊,伤口和麻布衣服结在一起,每动一下都是撕裂般的疼。
没有一步登天,反而被鞭笞。
那些奴隶嘲笑:“怕是中看不中用,被退货了吧。”
“生这样一张脸,来当什么奴隶,看起来也不是个老实的,为何不干脆去当小倌?”
“你既来了这,和我们身份便都一样了,就也别惦记以前的日子,老老实实在这做。”
他几乎从不说话,对这话也置若罔闻。
凡人躯体伤口无法愈合,疼痛很真切,身上没有丝毫力气。
他上一次这般羸弱,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小时他性子便很要强,他看不起弱者,也对自己要求严格,什么都要做到最好,他年幼时就会通宵练习功课,在青岚宗时也曾苦练剑法到手指流血。
只有如此,从不低头,做的比其他任何人都好,做到完美,他才可以维持住自己的尊严和骄傲,才能博得想要的人的喜爱。
他发过誓,要变强大,拥有力量,才爬到万人之上的位置,把那些曾经受过的伤害和羞辱都报复回去。
可是,为什么,当他什么都拥有后,他却还是觉得这样的孤独。
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很大一块。
沈长离躺在草垛上,看着夜空中那一轮明亮的月亮。
白茸在王府的时候,看到的是不是也同样一轮月亮?
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可以和他看到同一片月色?
辛云派来的皇室暗卫就在不远处守着,只是没有沈长离的命令,什么也不能做。
眼见他发疯,这样糟蹋自己。
辛云等无比焦急,却拿他毫无办法。他们也不敢强行把他弄回去,怕一不小心便彻底激化了他身上的毒和魔气,闹到不可收拾。
他便这样浑浑噩噩过着。
已经不怎么记得时间流逝了。
只记得春去冬来,一年又一年,这样过去了。
白茸怨他,他便一直做着,还给她。
……
第十年,辛云终于受不了了,和宣阳华渚一起去了冰海,寻了正在闭关的清霄。将他如今的荒唐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清霄。
自从沈长离执意要把那女人放回他身边,她还怀孕了之后,清霄就回了冰海闭关,再也没有回过妖都。
清霄随他们一起赶了回来。
这十年,他被辗转卖了许多地方,马夫,挑夫,戏子……什么都做过。
他已经被新卖去了一户人家,依旧做车夫。
清霄来找他时,马厩边上围着一圈指指点点的奴隶,口中都在谈笑。
沈长离置若罔闻。
夜间被允许歇息了,他就在那个马棚睡觉,睡在稻草上,周身散落着几个凌乱的酒坛,里头都是最劣质的酒水。
他瘦了许多,乌发披散,手指苍白消瘦,身上套着一件破旧不堪的麻布衣裳,衣襟松散敞着,露出了苍白的肌肤和大半锁骨,隐约还能看到胸口上一个暗金色的奴印,奴印上,便是交错的狰狞疤痕。
他面容没有多少变化,即使这样过了十年,身上的贵气也没怎么被磨灭掉,看着依旧卓尔不凡,这样情况下的卓尔不凡显然不是好事。
街坊关于这个新来的马奴的传言十分不堪,有说他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男宠,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夜间就睡在那马棚里,谁都可以,十文钱就能睡一晚。
他出生便是王朝金尊玉贵的三皇子,冰海的少主,一路锦衣玉食长大,仪态谈吐都受过严格教养。清霄亲手把他养大的,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只是看了一眼,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气吐血。
沈长离知道他来了,但是依旧垂着眼,麻木迟缓,压根不看他。
清霄带来的手下已经将这座府邸围住了,他命兵士将那些奴隶的舌头都拔了,全部斩首。
沈长离只是看着,无动于衷,既不阻拦,也不赞同。
清霄咬牙:“白茸没死,还活着,你不要再做这样的蠢事。”
过了许久。
他方才抬眸看他,因为太久不说话,嗓子几乎都是嘶哑的,他笑着说:“清霄,便连你也开始骗我?”
这十年,辛云他们也不是没想过这样的法子,欺骗他白茸没死。
可是,白茸魂魄不全,之前他用复生之法时便已经明白了。
她不会有转世,不会有轮回。
已经彻底死了。
清霄从怀中抽出了一根光华四溢的玉簪。
清霄说:“你不信我,总信这个吧。”
这是他回了青岚宗遗址,在白茸的梳妆匣中找出来的,他当年沉了青岚宗之后,将这根簪子送回了白茸住处。
沈长离多看了一眼簪子,表情依旧没有多少变化。
“这簪子,是从前的你亲手做的。”清霄说,“送给她的及笄礼物,她很喜欢,一直宝贝地戴着。”
这簪子的来由清霄知道得很清楚,是冰海龙宫中保存着珍贵的千年寒玉做的。
许多年前,沈桓玉将寒玉从龙宫中取出,取了其中的玉髓。清霄问他要做什么。少年说要做个礼物,下次送给绒绒。
他现在没法陪她太久,总觉得亏欠了她,在外时总想着给她带各种各样的礼物。
他的寿命太长了,他不耐烦活那么长。往后她死了,他也不想独活,想和她一起转世,生生世世在一起。
他面无表情,缓缓抬眼看向了清霄:“你想说什么?”
就为了来告诉他,从前的他和白茸,是怎样恩爱甜蜜的吗?
清霄说:“沈桓玉,你不要再犯傻作践自己了。”
“这玉簪,已经早早吃下了白茸的血,结了契。”
听到这一句话,他死寂的眸光终于变化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