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外头阳光,有一瞬,她甚至有种极为荒唐的想法,一直待在水牢也不错,在水牢,好歹还可以与贺崖说说话。
她刚抬步,跨出那一道漆黑的门——
天边挂着一轮血红色的月亮。白茸在水牢中与世隔绝这么久,如今出来,方才察觉,外界妖气已经浓郁到了一种什么样的程度。
清珞峰都能感觉到这般妖气,外头世界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不知是否是因为得到了神女点化,白茸发现自己目力变得更好了。见那一轮红月似乎挂在遥远的山巅,白茸可以看到浮现在半空中,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的幽冥妖火,比起之前小范围的结界破损,她没想到,情况竟恶化到了这般地步。
白茸犹豫了片刻,还是先往清珞峰云筑院方向走去。
云筑院亮着灯,李汀竹已经回来了。
庭院中的石桌上搁着着酒盏,并一碟子干果,垂花石榴、五色果、巧柿。
三人正围坐着,顾寐之正在给李汀竹斟酒,晁南喝得有些上头,正兴冲冲在与李汀竹打听,李如兰新生孩子的事情。
过了许久,三人谈话中,都没有提及她来。
一切都显得那样和谐温暖,她住的那一间院子,大门紧闭着,上头挂着一把沉甸甸的大黑锁。
白茸在门外站了很久,低垂着眼,终究还是没有推开那扇门。
云筑院对面便是之前沈长离住的梦望亭,她不小心扫到一眼,竟然没有灯光,白茸看向北方的葭月台,也是沉黑一片,不见月色。
迎面撞上两个提着大红灯笼的青衣修士,正在巡逻。白茸迅速掐了隐身诀,藏身在了一棵槐树后。
听到那两个修士正在对话,其中一人仰脸看向山巅红月:“如今情况真是糟糕,山下妖物伤人事件也越来越多了。只是人手不够,也顾及不了。”
“好在妖祭只剩两日,不然,真的再撑不下去了。”
“是啊,没想到,挽璃仙子竟愿意以身饲妖。”
楚挽璃愿意以身祭妖,沈道君为了天下大义,也愿意牺牲爱人,青州二十八峰如今流传着关于他们伉俪情深的传说。
紫玉仙府一个弟子以他两为原型写话本子在修真界广为传播,大受欢迎,甚至还传播到了凡间。既然到了这地步,楚挽璃半妖之身的传闻,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无人再提起也无人在意,倒是保住了楚家门楣。
白茸站在树后,只是听着。
旁一个那个矮些的弟子忽然压低声音:“我听说,原本妖祭其实是有两个人选的吧。”
“还有一个你也认识,是那丹阳峰上,原来一个外门弟子。”
“好像姓白,后面进了内门。”
没想到会骤然从别人二中听到自己名字——她恍惚中,想起了那一日在水牢中,她听到沈长离说的话。
她为何要活着,不能替楚挽璃去死?
是啊,所有人都会好奇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去死的是楚挽璃,而不是她。
果然,那个高一些的弟子也是这般想法,推了推一旁弟子手臂:“你说,为什么不是那个白茸去祭祀呢?”
“不知道。”
“也真是可惜了挽璃仙子……”
“因为挽璃仙子愿意为了苍生祭妖,沈道君刻意将婚期提前了,让挽璃仙子能以他妻子的身份祭妖,当真是深情。”
“是啊,不就是今晚吗,在清珞峰的晴暖阁。我还分到了喜果,沾沾喜气。不过实在是太匆忙了,昏礼也没空大操大办了,说就简单办办。真是可惜,不然我也真想去亲眼见见看看。”
两个修士的声音逐渐远去了。
昏礼?
白茸站在树后,一直呆呆站着,单薄的身子在夜风中被锤得冰冷。
她忽然想到,刚才在云筑院石桌上,看到的那一碟不合时宜的干果。
晴暖阁在清珞峰云回崖侧。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人已经到了此处。
唇在不住的发颤,她想见阿玉,无论如何,想亲眼见他一面。
这是一处精致的随水小筑,依山傍水,地势极好,夜间淡,能清晰听到一旁云回崖的冷泉淅沥声。飞檐角上悬着一个大红色的鲛纱宫灯,透出红色喜烛朦胧的光亮来。
芍药花窗并未掩窗纱,窗户甚至也没关,可以清晰地透过窗子看到阁内景象。昏礼确实低调,只是,仔细一瞧,室内四处都结藏着喜庆的红。
翘头案上的龙凤喜烛燃了一半。
立于漆面案边的男人个头高挑,比一侧婀娜女人高了一个头还多,他身架子好,纵然是穿着这身喜服,依旧遮不住身形的颀长高大。
原是个性子清淡冷酷的人,如今被这一身浓郁的绛红衬得肤如冷玉,乌发白肤,玉带勾出一把窄瘦的腰,乌皮靴,不显半分俗气,反而越发清雅殊绝,难得一见的俊美郎君。
楚挽璃满头珠翠还未取下,正含笑坐在珐琅凳上,伸手挽了新娘青色喜服袖口,给他斟酒。
她腰间悬挂着一个精致的夔龙玉佩。玉佩在她手中十余年,陪她一起长大,每一处的花纹她都熟悉,她曾无数次用手指摩挲过右下角那个小小的玉字,这么多年,她从未佩戴过那个玉佩。如今,这样堂而皇之悬在楚挽璃腰际。
她边仰脸对他说着什么。
沈长离神情和往日差不多,神色略微温和松散些,他视线掠过那一角红色灯笼,没平日那样冷淡不近人情,眸色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挽璃举起酒盏,凑去他唇边,想让他喝。
“哥哥,你愿与我如此,那白茸怎么办?”她喝醉了,嗓音很甜。
他没接那酒,错开了唇。依旧满身清冷,只是手指支着下颌,狭长的眼尾扫过来,竟轻笑了声:“她对你就如此重要?”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提。
白茸怎么办,与他有何干系。
大不了,之后随意找个男人,把她嫁出去不就行了,他可以亲手给他们操办婚礼。
左右她也不挑,都会愿意,谁都能乖巧侍奉,对谁都能露出那种怯生生的模样来。
况且,她不是那样的想嫁人?什么都准备好了,甚至还在攒嫁妆,他以前见过她偷偷一遍遍数着那可怜巴巴的乾坤囊,只觉可笑得很,倒是个愿意倒贴送上门的,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花烛之下,楚挽璃看那张俊美的脸,有些目眩神迷,这是她自小仰望,多年求而不得的男人,像是天边一轮冷淡皎洁的月亮,终于被她摘下。
她复又红了脸,小心问:“哥哥,明日,便要妖祭了,今晚,我,我可以改口吗?”
她嘴上这么说着,挪近了,伸手,想轻轻去解他衣襟与腰间革带。
他没动,似笑非笑,冷淡目光看住她。把她那点小心思都看透了,顺着她话头:“不可以。”
他能纵容她,但不喜欢过于得寸进尺。
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不可以。
不可以改口吗,还是不可以解他衣衫与他亲近。
她心如擂鼓,一下又觉得他虽然笑着,但心情其实是坏的,可是他心情不好时,反而却能沾染点温度,不那样满身冰冷,对她也能多几分兴致。
两人身后,便是那深红罗帐。
她的手没碰到他,僵僵抽回来了。沈长离也满不在乎,他已起身,步到窗边,那双琥珀琉璃色泽一样的眼,淡淡看向了窗外。
他在风中捕捉到了一点微妙的香气,眸光已经变化了。
随即,他转眸,漫不经心看向楚挽璃。
方才还有点忐忑的楚挽璃,已被他用无形灵力摔入了那繁复的罗帷里,动作丝毫谈不上温柔,冷淡粗暴,她被摔得晕乎乎,陷入了被褥。
见他颀长清冷立于榻前,面无表情,双眼居高临下看过来。她脸一下红透了,一点点不满都消融了,只剩心动与期待。
原本知他今晚定然也没兴致做什么。沈长离性情是真冷淡,很难动情,也不懂爱。
这不算昏礼的昏礼,也是她央他给她了却一桩妖祭前最后的心愿。
沈长离答应了。不过也与她说了,要跟他,考虑清楚,许多东西他给不了也不会给。
出席的只有楚复远与宗内几个长老,因为太匆忙,沈长离也不喜欢这些繁琐事情,昏礼仪式几乎都没走。
却不料,有这样意外之喜。
他却不再靠近。
看着榻上身着喜服的女人,他笑了,在椅上坐下,修长双腿交叠,方才那点气质忽然消退了,恢复了清冷淡然。
或许是因为闻到气味,脑内浮现那张尖俏苍白的小脸,他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憎恶,身体也有了反应。
有一瞬,恨不得将她从水牢中提出,就锁在这张榻上,狠狠弄死她。
喜烛火光跳动。
原本一切悄静,她怅然若失。只希望他能再多在这陪陪她。
“叫。”他忽然凝神,长睫翕动,睁开了那双眼。
“什么?”
“叫夫君。”他琥珀色的眼凝着她身上的喜服,不知道在看什么,眸光沉沉,声线冷淡克制,语气却有点说不出的意味。他性子自小早熟,早是成熟男人,对此事向来举重若轻,收放自如。
楚挽璃哪里被他这般对待过,被迷得七荤八素,眼神都舍不得挪开。
……
夜间起了一阵晚风,带着水汽的冰凉,送来了那两字。
——夫君。
白茸覆着神女仙力,方从那浑噩的状态中回神,意识自己在做什么。
她跌跌撞撞,转身就跑,用自己最大的速度跑掉。
唇都惨白,在不住发颤。
她还能来找他做什么呢,亲眼见了他们新婚夜甜蜜调情,还要继续看他与楚挽璃洞房吗。
她手指无助蜷缩着,浑身发凉。感觉自己就是个卑劣无耻的下作偷窥者。
眸中含了一包掉不下来的眼泪。
或许因为在水牢中被关押太久。
她如今已经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境了。
这是不是又是一个幻境?
白茸觉得自己脑子可能是有点稀里糊涂了,她想下山,却不知在朝着哪个方向瞎跑,
不知跑了多久,竟然没有撞上任何一个夜巡的修士。她像是一只迷了路的蜜蜂,稀里糊涂在蜂箱中瞎窜。越走越迷乱。
直到脚踝一崴,摔倒在地。
她爬起来,爬到一旁树下,哆嗦着抱住自己,下意识蜷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