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岁晏总结了他父亲摸胡须的三种方式。
若是手岔开,从胡须两头的边缘轻轻顺下去,那就是心情不错;若是三指捏着着胡须下方轻轻拈动,那就说明他在思考。
而若是从胡须正前方一下一下较为快速地捋着胡须,那就说明他老人家不高兴了,正在自我安抚。
这会儿,程丞相正是岔着手从胡须两头轻轻地顺着,所以程岁晏心里是很放松的。
尽管父亲板着个脸。
“逆子,你还知道回来!”
程岁晏说道:“儿子离家半载,思念父母,便回来看看,有何不妥?阿爹若不喜欢,我再走便是。”
“你……!”程丞相很想赌气让他走,但是终究没说出这句话。
能怎么办呢,年过不惑才得这么一个孩子,他能怎么办!从出生就怕他长不大,三岁有关,六岁有厄,九岁有煞,每一步都在担惊受怕。
自己做父母的那一刻,才能真切体会到什么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偏偏这个逆子,倒是平安长大了,还长势喜人,结果成天价气他。他在朝堂都没受过气,回家倒要受儿子的气。
“你,你……”程丞相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我看你是钱花光了才知道回来。”
程岁晏不以为意,“花点钱怎么了,咱家那么多钱,不花留着生虫吗?这钱也是老百姓供养的,我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那是咱们程家累世积存,怎么就成老百姓供养了?”
“那就是每一代老百姓的供养。”
程丞相摇了摇头:“我不想听你那些歪理,我有正事要说。”
“何事?”
“前几天,有人向圣上参了你一本,说你勾结妖孽,残害忠良。”
程岁晏莫名其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残害忠良?”
“就是你!你给我老实交代那贺兰生的孙子到底怎么死的?”
“你说他啊,他死有余辜。”程岁晏说着,三言两语把事情解释了。
程丞相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听儿子说完,他眉头一皱说道:“你还真参与了?你这小子一定是被人给利用了,贺兰家的小畜生杀人放火关你何事?”
程岁晏一听这话不乐意了,“路见不平,自然该仗义相助,怎么就不关我事了?”
程丞相听得直摇头,“圣上已经安抚了贺兰生,着刑部调查此案。刑部尚书如今年老不理事,右侍郎一位空缺,目前一应事务都由左侍郎把持。
那刑部左侍郎孙正巽可是贺兰生的连襟,他定然要寻你罪过的。好在你不曾直接参与杀人,这案子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知道你年少轻狂,一腔热血,但行善积德也要讲个方式,你这样横冲直撞是要付出代价的。自古而来,那些挺身而出的人有几个下场好的?
我是你亲爹,我会害你吗?听我的话,你以后不要和那几个江湖人士来往了,好好在家安分几天,听到没有?”
程岁晏大大咧咧地一乐:“晚了,他们已经住进咱家了。”
“…………”程丞相瞠目结舌地指着儿子,“你,你这个逆子,你要气死我?!”
程岁晏一看他阿爹开始摸胡子的正面了,就知道阿爹心情不好了,于是安抚道:“阿爹,你就放心吧,不会连累到你的。”
“不是这么说的,”程丞相忽然无奈地叹息一声,“你要知道那贺兰生如今很得圣上青睐,连我都要退避三舍,他最近又与国师走得很近……你不晓得其中利害。”
程岁晏不屑地嗤了一声:
“我怎么不晓得。圣上想看他的臣子们争斗,你跟贺兰生若是相亲相爱了,他老人家就睡不着觉了。帝王之术,不就是玩制衡那一套吗,神叨叨的,说得谁不懂似的。”
“你小声点,妄议圣上,命不要了?”程丞相真是又喜又气。喜的是他这个儿子人事通达,天生是混官场的料,气的是,臭小子志不在此,成天就想着那些虚无缥缈的修仙成道。
程丞相有心将那几个江湖人士赶出去,但是一来怕儿子伤心,二来,他也想静观其变,看看贺兰生有什么招数。
想了一下,程丞相打算先按兵不动。他觉得至少这个逆子是安全的,因为圣上舍不得对岁晏下手,原因很简单——
“今天圣上又问起你和安平公主的婚事,明年你们务必给我完婚。你不是喜欢舞刀弄枪吗,又勇力过人,届时你就先去禁军历练,路我都给你铺好了。”
程岁晏不耐烦道:“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成亲!”
就算成亲,他也会找个情意相通的道侣,就像云轻和白榆那样,而不是和一个飞扬跋扈的公主,一同困在人间富贵乡里一辈子。
程丞相气得一扬下巴,胡子都跟着翘了一下,他怒道:“你不成亲,你这是要让我绝后吗?”
“哪能啊,我看你老人家还挺有闯劲儿的,你再生一个呗。”
“你……!气死我了,你给我滚!滚滚滚!”
——
次日一早,吃过一次令人眼花缭乱的早饭,云轻试着开启千里同音螺,没什么反应。
齐光子让他们来京城,又不联系他们,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程岁晏说道:“咱们也不能干等着他,不如出门转转,我带你们在京城逛逛。我从小在京城长大,对这里熟悉得很。”
浮雪问道:“那你说说,京城有什么好玩的?”
“好玩的多了,现如今寒冬腊月,最好玩的你猜是什么。”
“是什么?”
“当然是冰戏了,走,我带你们去河边看冰戏。若水,取冰床来。”
四个丫鬟抬来了一架松木冰床。
冰床是今年新做的,还散发着松木的香气,有桌有椅,约莫可以坐五六个人。上头缀着流苏,挂着可以收放的帐子,还雕着花。
对于雕花这一点,云轻完全不意外。京城的大户人家好像是雕花狂魔,不管什么事物都要雕雕雕,她怀疑他们的马厩都是雕花的。
除了冰床,若水她们还笑嘻嘻地搬来两个小木马。
这木马与儿童玩的木马类似,只脚下是平的,后面有扶手,可以推着在冰面上滑行,扶手上头还有个挂灯笼的地方,不可谓不别致。
这俩木马一红一黄,不仅雕得栩栩如生,表情竟然还有些许差异,云轻看得啧啧称奇。
若水又打点了许多保暖的东西,无非是衣物手炉之类,她想着云娘子和雪娘子毕竟是女郎,由外头小厮伺候似乎不妥当,于是便同另一个丫鬟拂云,打算跟着。
程岁晏摆手让她们留在府里,不必伺候。
保暖的东西也没拿,没人需要。
除此之外,小厮他也不需要。
在外闯荡半年,程岁晏觉得自己早已经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了。
——
所谓冰戏,便是冰上百戏。大凡陆地上有的玩乐,冰上多有对应的。
例如冰上杂耍,冰上变戏法,冰上耍猴儿,冰上跳舞,冰上投壶,冰上射箭,冰上蹴鞠儿等等。也有单纯比谁在冰上滑得快的,叫作投等。
如今这时节,河面冻得正结实,不少人在冰面玩耍取乐,云轻和浮雪在河边看得目不暇接。有人在岸边支着摊子卖吃食和热茶热酒,生意都不错。
江白榆看得出来云轻对那俩小木马很感兴趣,他把黄色的木马放在冰面上,让云轻坐上去。
然后他扶着扶手,用力一推,边推边跑。
云轻笑了。
迎着冰面上的风极速滑行,心也跟着飞了起来,把一切烦恼都甩到了身后,胸中激荡着豪爽,人好像回到了最原本的状态,一种无忧无虑的单纯的快乐。
“哈哈哈哈哈哈!”她放声大笑。
江白榆也笑了。
身后是紧紧追赶的浮雪,程岁晏正推着她。
“师姐,我们来比赛!”浮雪边笑边说。
“好啊。”云轻一挥手结了个气墙,他们俩撞到气墙上翻倒在冰面,修道之人皮糙肉厚,倒不曾受伤,只是,真的很狼狈。
“啊啊啊,师姐你好烦啊!”
程岁晏骂道:“云轻,原来你这么坏啊!”
云轻的笑声一路飘远。
程岁晏爬起来重新推起浮雪,“太猖狂了,你们给我站住!”说着追了上去。
辞鲤坐在冰床上,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说道:“有病。”
他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忽然抬掌隔空一拍河岸,冰床受力,带着他在冰面上咻地一下滑远了。
天空很蓝,日光绚烂。少年满意地往冰床上一靠,微微一笑。
第115章 阴魂不散 “我们修道之人,只有阴阳,……
两只木马在河道上滑行了一会儿, 冰面上的人越来越少,又过不多久,江白榆看到前方有一群人在聚会, 便降低速度停下来。
那好像是一群达官贵人,周围还有不少持刀的护卫。那些人背对着他们, 坐在装饰华丽的冰床上,桌上摆着酒菜, 冰床那头有人在跳冰舞。
云轻坐在小木马上, 视线很低,看得不太清楚, 只听到有丝竹管弦的声音传来, 以及隐隐的谈笑声。
程岁晏追了上来,推着浮雪的木马去撞云轻,一边撞一边笑道:“你还嚣不嚣张了?!”
云轻和浮雪嘻嘻哈哈的,浮雪忽然说道:“师姐,我闻到烤肉的香气了。”
云轻指了指不远处在冰上饮酒取乐的达官贵人们, 说道:“那边不止烤肉, 还跳舞呢。”
“咦, 我还没见过冰舞呢!”
两人从木马上下来, 跳起来看冰舞。要不是怕太过招摇,云轻就直接凌空看了。
程岁晏笑道:“想看就走近一些看,正好讨杯热酒吃。”
云轻好奇道:“你认识那些人?”
“不清楚有谁在, 就算不认识,也可以认识一下。”程岁晏一边走一边说道。
走出去几步,忽然看到那边有一架冰床,由七八个粗壮的女子拉着向他们的方向走来,冰床两边跟着十来个护卫。这些人鞋上都套着防滑的兽皮鞋套。
冰床越来越近, 上面一共四个人,其中三立一坐。
程岁晏看见坐着那的人,掉头就走,“算了,不认识,你们想看冰舞,我明天找人跳给你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