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马上得到回答。
秋风穿过头顶的枯树枝,所剩不多的枯叶之中,有一片缓缓转动着落下。
它落地的声音,带来了那道缥缈的声线。
“不是,上一次,是想象力。”
“想象力?”少年捡起那片叶子,观察上面复杂又简单的脉络,“我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上个世界,能多说一些吗?”
“你继承了悲伤之眼,你存在于这个世界,不需要承受上个世界的痛苦。”
“你还是不愿说。”少年顺着繁杂的脉络,看向叶柄,露出一丝很罕见的微笑,“但我已经猜出来了,想象力。”
“想象力是智慧生命最驳杂的能力,你终结上个世界的旅程,一定承受了很多。”
“宇宙无垠,也许那个世界的生命拥有和你们一样匪夷所思的能力,那种想象的能力,让你注意到了我们。”
“比想象更复杂的,是人类的情绪。”
少年捏住叶柄,转动枯叶。
“阿加,你希望你们族群的旅程终结在这里,对吗?”
“所以你在痛苦,痛苦于放弃族群的使命,终止这段长达亿年的毁灭旅程,更痛苦于,为了终止这一切,拉上所有人类陪葬。”
秋风静默。
“没有塞霍部落,你就不会成为塞霍人的神。没有亲眼目睹子民陨落,你不会找上融雪。”
“你会隐藏好所有痛苦,小心蛰伏在这个星球的某个角落。看着人类毁灭,看着族群反过来,为所有人类陪葬。”
少年说完,松开手指。
枯叶飘飘而下,随着一阵风带来叹息,被卷入天空。
“白启叶,像你一样聪明的人类,应该学会放弃思考。那只会让你更加痛苦,尤其你拥有悲伤之眼的情况之下。”
“你错了。”少年说,“我能看到情绪,但体会不到情绪,我不是正常的人,所以你把悲伤之眼分给了我。”
“你也错了。”风里的声音说,“你有情绪,你很爱你的哥哥。”
少年收回追随枯叶的视线,低下头,沉默了许久。
“阿加,再告诉我一遍你和塞霍人的故事吧。”
“你好像很喜欢塞霍人。”
“我不是喜欢他们,是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时的你,有点像百年孤独……”
“死了……”雾杉喃喃,“死了的,已经死了的。”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到身边,所有景物同时拉远,她回到浩瀚宇宙。
可少年和那道声音的对话,仍旧萦绕在耳旁。
她捂住双耳,用力摇头:“死了,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死了死了!”
但她没有手。
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掀起一阵暴烈的星际风。
吹散星云,搅动星带,混乱银河。
“死了死了,你死了,你已经死了,死了……”
她执着的重复变成愈演愈烈的疯狂,不知是在说米途,还是在说那道似乎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声音。
每一个音节响起,都像是散出去一条丝线,连接上一粒星辰。
狂乱的话语不知重复多少次后,几乎每一颗星辰都被无形丝线牵动,开始狂暴。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重复越来越急促,两颗星辰脱离原来的轨迹,相向而行。它们开始加速,周围的音浪每高出一层,它们的速度就快上一倍。
它们化作了两道流星。
在浩瀚宇宙之中,渺小得如同万米高空上俯瞰的蚂蚁,可当它们相遇——
它们的对撞变成了宇宙奇点,刺目白光让所有星辰都黯然失色。
“死了!”
每一丝光线同时消失。
雾杉睁开眼,纯净的黑暗中,渐渐出现一束莹白的光线,光线中间,是一名少年。
她立即想起来了,她见过他,在刚才奇怪的梦境中,和一开始陷入黑暗之时。
少年抬头看来,露出一双悲伤的,似乎在诉说故事的眼睛。
“阿加……”
雾杉勃然大怒。
“死虫子!是不是你在搞鬼!”
……
黑暗世界中只有一束光。
十二凝视光里的人。
对方穿着单薄的白色短袖,淡灰色的长裤,蹲在地上,低着头,垂下的刘海完全遮住了面目。
很熟悉,又不熟悉。
因为对方的穿着不断在有和无之间切换,好像古老电视上播放的古老录像带,画面总是伴随着微微的闪烁。
十二眯起眼,瞳孔收缩。
他终于捕捉到对方衣物消失后的模样。
一具苍白的人形,表面布满肌肉纤维似的虫须,虫须用接近静止的速度蠕动,让对方看上去好似被雪白的蜡油包裹。
白启枫向前踏步。
他头顶也出现了一束光,光芒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
“别动。”
非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低沉,模糊,好似说话人的喉咙里挤满脓疱。
白启枫恍若未闻。
几道白色丝线从对方身上脱离,割裂黑暗,转瞬即至。
肩膀,手腕,脚踝,六个地方同时出现尖锐的刺痛。
白启枫低眼一扫,发现手腕被白发一样的虫须刺穿了,虫须一路延伸至背后,没入不可见的黑暗处。
这些虫须太细了,细到穿透身体,伤口都没流出一丝血。
若非周遭环境极致的黑,否则只凭肉眼,极难看清。
“站在那里,不要动。”
那道非人的声音重复说,忽略骇人音色,语气相当平静。
白启枫面无表情,继续前行。
那些丝线极其坚韧,凭他的力量,都无法扯断。
随着腕骨轻微摇摆,和脚踝行走时必然发生的扭动,微不可见的伤口终于浸染出鲜血。
头顶光束照耀下,白启枫手腕流到指尖,又从指尖滴落的鲜血,红的刺眼。
对方又发出一点短促的声音,太短,意义不明。
两次警告都被白启枫当成耳旁风,他似乎也没有生气,只是在两人的距离拉近之时,身形消失,出现在更远的位置。
白启枫看在眼里,行走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化。
好像不论离得多远,他都必须抵达对方所在的位置。
对方一次次后挪。
白启枫一次次逼近。
莫名的僵局不知持续了多久,对方终于站起来了。
身上的衣物终于从“存在”和“不存在”的状态中稳定下来,固定在“存在”。
他抬起头,刘海之后,是一双悲伤的眼睛。
他的位置不再变化,白启枫再走几步就能抵达,但他也停了下来。
白启枫凝视那对眼睛:“不敢见我?”
二十年,对普通人而言极为漫长的一段时光,在这对兄弟眼里,都快如弹指。
一个凭借虫王的强大力量,永生不死。
一个浑浑噩噩二十年,醒过来时,感觉只是昏睡了一天。
二十年前的相见,每一处细节的记忆都很鲜明,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新鲜事。
然而当时的情绪,发现苦心寻找四年的弟弟,变成虫王时的情绪……
不知为何,白启枫已经回想不起来了。
他酝酿许久,也只问出来这四个字。
而白启叶,他的弟弟,没给出一个字的回答。
白启枫莫名丧失了耐心。
他一步跨出,腰身拧转,右臂收到肩膀上方,任凭那道丝线割裂整个手掌。
“走!”
“我不关心你去哪里。”
“我只要你远离阿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