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那人纳罕极了,“不知这绿姬是生成个何等模样。”
“怕得是个祸水模样不定?”
孟适轻听那二人笑语晏晏,却将腰杆越发直愣愣的挺着。
他小门小户,本身为半奴,生父却硬给他赐上姓氏,本朝奴隶不得为官,半奴虽有宽待,亦难如登天,他才学将浪费之际,恰巧有次远道前往盛京参与宴席时,凑巧带了生父遗物的绿菩提手串,那物什被天子姬妾看上,得了天子随性一记,挥手要他在偏远地做个小官,如今恐怕,终生也只能做一刺史。
天潢贵胄,不过那么回事。
从前他因家父保佑得以踏进官场,如今却是什么都没了。
他攥着身上素衣的粗布衣料。
也不屑得再讨好那些眼高于顶的勋贵。
*
咸阳处地偏远。
据闻从前是难得怡人繁荣之地,且地界易守难攻,邱绿本还一路提心吊胆生怕到不了咸阳。
去了才知,天子为何如此轻易将他们放入咸阳封地。
因咸阳及周围封地全然无封城之举,如今唯独皇城以及周围汝原一带有些许归束,其余地界皆是放任不管。
才导致邱绿看到的咸阳,真真宛若炼狱一般。
过路所见皆是病的要死的奴隶,乱成一片,又因下雨的缘故,时常能闻到腥臭之气。
邱绿打帘望着四下,这一路有孟娘阻拦,她都没能施舍旁人,现下望见对面瘦的可怜还正被贩奴鞭笞的可怜孩子,望见马车,直嚷嚷自家的奴隶无病,邱绿听着鞭笞声,她忍无可忍,只要马车速速停下来,将那瘦弱孩童买了下来。
本以为明玉川不赞。
回头,却见明玉川望着外面,眉心浅蹙。
她微顿,与他一同望着外边,二人一路无言,只是明玉川的手紧紧牵着她的手,下午时分到了咸阳宫殿之外,咸阳文臣武将已在此等候多时。
邱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富丽堂皇的金銮车架。
好似将前面的人间炼狱劈砍而开。
“微臣拜见惠玉王殿下——”
他们俯首跪地,为首武将扬声,“微臣总兵花天巡拜见殿下。”
“微臣太守姜敛拜见殿下。”年迈的老者跪地磕头,复又起脸,喜笑颜开,“殿下,内里已摆上特为殿下准备的酒席接应!”
邱绿确实一天都没太吃东西。
明玉川不饿,他未言语,带着邱绿进殿,咸阳宫殿是先天子一手打造,本顺应风土,修建的相当富丽,如今却只显的与民间格格不入。
太守姜敛惴惴不安的转过头目送那二人离开,正有些纳罕殿下的头发,却见被殿下牵在身后的少女回过头瞥了他一眼。
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好似看透了什么般注视他稍许,又望了眼四下,方才收回。
“怎么了?”
明玉川时时注意着她,见少女心不在焉,他轻声低语,攥了下邱绿的手心。
两人明显亲昵,不在乎左右视线,周围官员亦不知该不该上前恭维,倒是杨荞接了话,与花天巡,姜敛在后你一言我一句。
众人上座,邱绿许久没吃到一顿正经饭,见眼前摆放的丰盛菜色,流水席面,她明显微顿。
“绿姬,”姜敛拱手道,“知绿姬尤其嗜好美味,微臣等特意一早聘了七个厨子来做这些菜式,一个个都是老厨子。”
他竟将那些厨子都带在身后,厨子们闻言当即磕头跪地,一个个近乎瘦的皮包骨头。
“这是从前城中贵姓家的厨子……”太守一一介绍过后,又指桌上山珍海味,大肆介绍起来。
连明玉川对他蹙起眉心,他都没注意,只忙着讨好那深受惠玉王宠爱的绿姬。
邱绿米饭都快不知道该怎么吃了,正端起米饭犹豫着想夹口菜吃,便听旁侧明玉川将桌上筷箸扔了出去。
四下当即好似摁下静止。
“聒噪,”明玉川烦了,“出去。”
众人愣愣,侯在姜敛之后的孟适轻也被这一声吓了一跳,见那筷箸在地上碎了个四分五裂,他放下没吃几口的饭,与太守等人一同离开了宫殿。
“你——”
杨荞正要说话,明玉川看了他一眼,朝他摆了摆手。
他也灰溜溜随众人一同出去了。
殿内空空,只剩下身边伺候的奴随,与满满的流水席,邱绿可算是能吃饭了,却没了什么吃饭的心情。
“初来乍到,会不会因此惹了差池?”
她犹豫的吃了两口米饭,看着四面的丰盛菜式,她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不管,”明玉川从旁侧抱住她,“一群毫无眼力见,只顾自己揽工的东西罢了,如此吵你烦你,”他给邱绿夹菜,心里越发火气,“你多吃些。”
“吃也吃不下。”邱绿喝了两口茶水,指尖搭在茶杯上一点一顿。
她望一眼桌上的丰盛菜式,又抬头,看向明玉川。
她与他一道经历过繁荣富贵,锦衣玉食,又经历过颠沛流离,饥不饱食,她知明玉川从未出过那黄金屋。
本担忧那一遭颠簸,除要他学得许多外,也会锉了少年锐气。
例如会多了恐慌,生怕日子再回那受苦受难之时。
邱绿过过穷苦日子,有了钱财之后就怕挨饿受苦。
却见他虽有变化,却是往邱绿未曾想过的地方变了。
邱绿买来的那两个小奴隶被孟娘带着去了后殿沐浴寻干净衣裳,邱绿放下茶杯,与明玉川道,“今日那太守,心思太过活泛,我不喜欢他。”
他似是没想到邱绿放下茶盏的第一件事是与他说这些,他点了下头,朝她浅笑,“改日调换下太守府官职。”
就连旁侧的丰充都忍不住看向明玉川。
邱绿亦被明玉川的纵容搞得一时语塞。
问都不问的。
他好像不在乎,明明渡过了穷苦颠沛,却还是不在乎。
“今日准备的菜式也太多了,剩下太浪费,那太守心思活泛,还不会做事,”邱绿多加一言,“不若将这菜式摆到外间,反正试过毒了,剩下的太浪费,都留给需要的人吃,怎么样?”
“嗯。”他应声,当下便唤丰充将菜式全都端了出去,又听邱绿的话,留了几盘给宫殿内饿着肚子的奴随,与那几个皮包骨的厨子吃。
他却是不饿的,处理的差不多,便带邱绿去了里间的寝殿歇息。
这间寝殿重新收拾过,殿内还配了两个侍女伺候,明玉川用不着,要她二人下去,他些微疲累,邱绿刚躺下,就被他抱到怀里,听他埋在自己肩头,发出轻轻喟叹。
邱绿抱着他,抚摸他的发丝。
“衣衣。”
“嗯?”
他起脸看她,眉眼间含淡淡疲累,却还是朝着她笑。
对视稍许,就想亲她。
邱绿容他亲了几下,便推了推他,“我问你,你可容许我参与政事?”
明玉川抱着她腰身,闻言,他浅歪了下头,“你是我的妻子,我们是一起的,为何不容许?”
邱绿:……
她都被明玉川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见少年痴痴望她的眉目,她指尖忍不住戳了下他的脸。
“那我来安插太守府官职?”
“可以啊,”他凑上前亲她的脸,又想亲她的唇,一双凤眼弯弯的,显得很甜腻,“但不要累到了,你才到咸阳,歇歇再看。”
“我不累。”
她又不用看些户籍履历,只要将那些人都喊到面前来切实感受便能判定了。
“方才在那太守身侧,就是——”邱绿回想了下,“右侧的,生的面容方正的那位,若太守更换,我觉他适合更替太守之位……”
邱绿说着说着来了劲头,将明玉川推开,喊丰充进来,要丰充将太守府连同总兵处的人员户籍都交了上来。
*
听闻宫中来人时,已是将要夜半三更。
上了年岁的寺人带竹简扣响孟家大门时,孟适轻正在自家小妹灵堂内坐着,他仅有这一个妹妹,都说长兄如父,他亦将小妹当做自己的孩子看顾。
亲妹死于时疫后,他不过是成了行尸走肉,亦越发愤世妒俗。
孟家如今空荡,仅有一端茶送水的小童守着门户,听外头来势浩荡,不敢耽搁,唤了自家老爷一声,便忙匆匆跑去开了门。
孟适轻皱着眉心,他一身白素衣大步走上前,待见是惠玉王号令,他与那老寺人对视片刻,才不甘不愿的跪地。
左不过是因他在接应之时也穿了素衣的缘故罢了。
要杀要剐,都随便罢。
只恨此间江山落入这些人手中,如人间炼狱,又有何差别呢?
孟适轻跪地,面上不乏冷笑,直到听清号令,他面上怔怔,好片晌都没回过神来。
“因时疫难以压制,孟太守当值初日便需号召封城之令,看管外来流民,登记户籍,将城内已得时疫之人先看管到民巷之内,给一日两餐,不可要其外跑——”
丰充一字一句念完,将竹简往前一递,“孟太守接令。”
“是……”孟适轻大脑一片空白,府内白灯笼随风摇晃,城外的腥臭之气他都能闻见,他看着众人离去,又低头看着手中竹简与身边的太守服制,跪在地上,许久未曾回神。
*
三日后,总兵花天巡与太守孟适轻一同前往惠玉王所在的殿宇。
第90章
孟适轻与花天巡仅打过几次照面,并不算熟,记忆以来,次次见他都觉此人面色颇为冷硬,难以相处,此时再见却觉有几分和善,竟还对他主动打了个招呼。
二人一同进殿,行礼之后,却见旁侧还有杨家的杨荞,前方殿上所坐有二人,惠玉王身侧,一身穿墨绿色衣裳的女子墨发高挽,带一檀木发簪,他二人还没回神,便见那女子一张生的颇为温善的面庞望向他们,瞧了稍许,才道,“三位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