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冷淡、乖僻而直白,穿青衣、戴幂蓠、好喝酒。拙劣地模仿了师尊的壳子,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疯狂,最终将自己燃成一个矛盾的模样。
他说:“师尊,你知道吗?山、岚、春、雾,他们四个都死了。我回到天玄宗后去了趟大夏,想寻他们,但他们已经死了。百鬼阁的人怕他们泄露秘密,杀人灭口。你死之后,谷主说流光塔不能一日无主,下一任流光塔的主人,药王谷的三长老,是个百鬼阁的小药童,叫小六。他曾经诬陷过我,那日,也是他偷了您的信物和药。”
助纣为虐的伥鬼高高在上,光明磊落的善人却惨遭毒手。
唐棠无言以对。
“所以,师尊,你最成功的一次言传身教,就是教我,什么叫做好人没有好报。修真界不需要好人。”
“……原来你在怨我。”唐棠说。
“不。”云中任说,“师尊没有错。我只是……我只是愧疚。”
于是唐棠明白了。
比怨恨更可怖的是愧疚。
它们都会扭曲一个人,但愧疚能让人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不择手段,九死而未悔。
她是个太不称职的老师,用了一辈子想教他爱,临到了头,却在一夜之间让他的世界颠倒,只给他留下了恨和愧疚。
唐棠以为自己离开后他能开始新的人生,但没有。兜兜转转,他还是困于愧疚,这个比恨还恐怖的笼牢里。
“为什么不走呢?”唐棠用手指蹭了蹭他的脸,手下是微凉的,仿佛隔着时光擦去他并不存在的眼泪,“我教过你的,抛弃一些没有意义的东西,才能往前走。”
云中任没有接话,只是垂下头,用脸颊去贴唐棠的手指。
记忆中唐棠的话再一次浮现,她说:
云中任,你得知道,人的一生是要经历很多故事的,如果你早早在某一个节点定下结局,不去在意以后的发展,那么往后每一个故事都不会善终。
你不能永远停在一个地方,如果你停住,爱和恨就是一个句号。如果你往前,前方是连绵无尽的直线……没有尽头,所以也不会有结局。
也是很久之后,云中任才发现,原来那是唐棠留给他的遗言,是他的师尊在已知的结局最后想教给他的东西。
“是我自己愿意往回走的这一个句号的,师尊。”他说,“我愿意不得善终。”
他缓缓俯下身,将一个吻落在唐棠的眼睫上。
“而且,您看,我也收到了应有的报偿。现在您躺在我的床上,而门外那个姓牧的小子——他只能在门外。”
唐棠脑海里的系统恰时提醒道:
【您的攻略对象牧行之 距离您十米】
【您的攻略对象时竟遥距离您十米】
【您的攻略对象沈流云距离您十米】
唐棠一怔,奇道:“姓牧?谁?谁在门外?”
低沉的笑从云中任的喉间溢出。
果然。先手,执黑者胜。他终于赢了这一局,赶在所有人之前。
唐棠已经忘了那些记忆,从现在开始,她是流光仙尊了。
“师尊不必知道,不过是一些不讨人喜欢的远客罢了。”他起身,见唐棠躺在床上,银白的发散了一床。他越看越欢喜,贴着唐棠的手,细密的吻落在她的指间。
他闭上眼,杏花甜,酒香,青衣的仙尊卧在榻上,一切终于回到了三十年前。
如果他这个时候能睁开眼,对上唐棠的视线,或许他会觉得熟悉。
——那双暗金色的眼里,盛着一如三十年前的怜悯。
第71章 🔒昼短一
恰在此时,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屋里的平和氛围,随即响起药童的声音:“谷主,天玄宗的时掌门求见。”
云中任微微直起身, 想也不想就说:“不见。让他……”话说一半, 忽然想起唐棠还在旁边, 卡了一下, 改成,“……让他自己离开。”
看来流光仙尊的“话术”他也没少学。
唐棠心头好笑,觉得这时云中任倒有点弟子模样了,她忽然想起什么,问:“时掌门?就是天玄宗的新上任的掌门么?”
云中任点头。或许在其他人眼中,时竟遥已经不是新上任的掌门了, 但三十年前, 唐棠死时,时竟遥方才上任。
闻言唐棠起了点兴致,她半靠着床头坐起来,说:“为何不见?我想见见,问问他南岐峰的长老现在如何了,算起来他还是你的师祖。”
“……”不知为何, 说起这个, 云中任的表情有些不好看,他说, “师尊,师祖已经仙逝了。”
唐棠一怔。随后释然道:“也对……师公年岁已大, 又过了三十年有余, 也是很正常的。”只是到底有些怅然, 对她来说, 一觉醒来已是三十年后,在这三十年里世事巨变,好像只有她被抛在时间的罅隙里,一时很难去理解这个新世界。
云中任抿了抿唇,道:“师尊,师祖并非寿终正寝。”
这回唐棠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怎么会?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对天玄宗的医修长老动手?虽然我死时天玄宗内部大乱,但想来,那个时掌门应该不敢对南岐峰的长老动手。”
南岐峰虽是天玄宗几大峰之一,名为南岐,但在天玄宗内部,人人都更喜欢称南岐峰的俗名:药堂。原因无他,整个天玄宗的医修们都聚集在南岐峰,而南岐峰的长老更是医修大家,长老之位代代相承。
上一任药王谷三长老,唐棠的师尊,正是出身于天玄宗的南岐峰,她是长老的独女,医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是她没有继承父业接手天玄宗的南岐峰,而是拜入药王谷门下,因为医术精湛,做了药王谷的三长老。
如果时竟遥还有点脑子,就不会对医修动手。在修真界,无论在哪里,医修们都是被保护的对象,是地位最超然的人群,没有之一。更何况南岐峰几乎是长老的一言堂,云中任就是想动他也得掂量掂量。
“……因为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做了不该做的事。”云中任说。他的声音很轻,但有很深的杀意,晦涩难懂,“师尊,昔年你刚入药王谷,就被大长老百鬼种蛊。这件事,你的师尊南岐长老是默认的。不仅是她,她的父亲也是医修,自然也是知道此事、默认甚至支持此事的。”
唐棠惊愕一瞬,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我要为你报仇,而时竟遥要铲除天玄宗内部根深蒂固的世家势力。所以,我们联手杀了他。”竟是毫不避忌。无论如何,在世人的观念里,按辈分算,南岐峰长老到底是他的师祖,这是杀父弑兄,是乱了伦常,是要遭千夫所指的。但云中任语气平淡,如果不是那三十年还未散的杀意,他说这句话就像是普通地谈论天气。
唐棠先是愕然,而后冷静下来一想,竟然很多事情都能解释得通了:
大长老百鬼为何能肆无忌惮地对南岐长老的药童和病人下手,给幼时的流光仙尊种蛊?
因为是南岐长老默认了的。
后来,流光仙尊向天玄宗的南岐峰求救,虽然当时天玄宗上下一片混乱,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南岐峰竟连一个来询问的药童都派不过来,实在说不通。
但如果他们早就知道此事,用天玄宗政变的借口来搪塞流光仙尊,联手压下了此事,不让天玄宗派人救援,那就可以说得通了。
“师尊,您不必伤心。”云中任又说,换了个温柔的语气,他垂着眼看唐棠,“当年参与此事的人都已经被我处理掉了。如今的药王谷,正是一派清明之相,相信您会喜欢的。”
唐棠坐在床上,半晌缄默无言,而后她捂着额,有些疲惫地道:“……让时掌门进来罢,我还有些事想问问他。”
云中任便起身,大步走到门前,打开了门。
只是,门只开了一条缝,还未等他看清门外人,忽而有一道凉风窜过他的耳边,飒地一下削断了他颊边一缕发,云中任下意识抬手去抓,但长剑出奇地滑溜,它滑过他的掌心,留下一道血痕,随后去势不减,直奔屋内床上而去!
唐棠还在床上!刹那间云中任意识到了什么,绿色的灵力伴随着脱口而出的呼唤追着长剑而去:“师尊!”
唐棠比他速度更快!她下意识单手捏诀随后才反应过来这个身体里没有灵力可用,这时长剑已至身前,她只能抓起手边的酒坛就砸了过去!
“砰——!!!”
“破邪!”
巨大的碎裂声响在耳畔,屋外的四个男人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屋里满是酒香,白发青衣的少女跪坐在榻上,酒壶碎在她的身前,瓷片散落在地上,她浑身都被酒打湿了,单薄的纱衣湿哒哒地黏在身上,里衣也湿淋淋地若隐若现,发梢还在往下滴水。
而破邪剑茫然无措地悬在她的身前,不断嗡鸣着,似乎在奇怪为什么主人不认自己了。
唐棠皱着眉,她拎着被打湿的衣袖,从床上站起来,看了看破邪剑,才将视线挪到了四人身上,挑眉道:“这是什么情况……?”
“师尊!”
“唐棠!”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云中任和牧行之同时大踏步上前,云中任环住唐棠,牧行之则脱下外袍想要给她披上,只是白色的外袍刚挂上肩,唐棠就礼貌地对他点了点头,单手按住肩膀上的衣服推拒道:“谢谢,不必。”
牧行之一时愣在原地,唐棠说这话时表情太礼貌太疏离,暗金色的瞳孔含着一点漫不经心,跟他所认识的唐棠判若两人——而且唐棠也不可能对他这么客气。
正当时,云中任道:“晚间风凉,师尊先去换身衣服吧。”说着,他也将外袍脱下来搭在唐棠身上,虽然药王谷的青纱衣比不得唐家的白外袍暖和,但最重要的是能遮住胸前腰间一片洇湿开来的好风光,因此她没有拒绝。
唐棠环视了一圈屋里盯着她的四个男人,随意将长发拢在一侧,发梢的水浸湿了肩膀,酒味愈发浓烈,她皱着眉,对四人说:“我要换件衣服。”
云中任点头,这是自然,这件襦裙都打湿了,哪里还能穿。
唐棠有点不耐烦:“这是我的房间,所以你们还站在这里是想看我换衣服不成?”
云中任一愣,继而闹了个大红脸——虽然屋内始终保持着流光仙尊去时的模样,但三十年来他一直住在这里,潜意识里认为这是他居住的屋子,情急之下忘了这本是流光仙尊的房间。
“出去。”流光仙尊说,又点一下破邪,“还有,把这剑也带出去。”
牧行之反应过来,意识到了不对,唐棠不会说破邪是“这把剑”。他试探道:“唐棠?”
“唤我姓名,你认识我?”自从来了药王谷,再没有人唤过流光仙尊的凡人名姓,她奇了一句,随后又说,“不管你认不认识我,现在,出去,有什么事等我换好衣服再说。”
湿哒哒黏糊糊的衣服贴在身上,实在太难受,而且这样衣衫不整地出现在外人面前也不合礼数,唐棠懒得多说,开始赶人。
云中任一把抓住愣在空中的长剑破邪,将之塞进同样茫然失措的牧行之的怀里,赶他往外走:“听到了?与我出去,有什么问题大可以问我,不要打扰我师尊。”
牧行之被他推着往外走,两人出了门,沈流云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唐棠,白发少女面色不虞地拎着衣摆,皱起鼻子——饶是她再怎样好喝酒,也受不了这扑面而来,由上至下的酒味。
他本想说什么,但看着唐棠的模样,到底不是什么说话的时候,最后也转身跟着牧行之一起走了。
倒是时竟遥站住了脚步,他特意留在最后,一手垂在身侧,在宽大的袖里捏着那躁动不安的琉璃瓶。
唐棠抬起眼,冷冷地看着他,那意思是:你怎么还不走?
“原来你就是云谷主的师尊,久仰大名了,流光仙尊。”
“你是?”
“天玄宗掌门,时竟遥。”
“时掌门。”流光仙尊颔首,“久仰大名。正巧,我也有些事情想问您,关于贵派的南岐峰之事。”
“仙尊若问,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在那之前……”流光仙尊指了指门外,没太给这个笑眯眯的掌门面子,“衣衫不整不是待客之道,请先出去。”
时竟遥失笑,他抱歉了一声,其实他留在最后只是想看看流光仙尊的反应,但流光仙尊毫不客气地赶人,只得捏紧了袖里嗡嗡作响的琉璃瓶,转身离开。
门外,云中任对药童交代道:“打一桶热水过来给师尊洗洗。”现在唐棠的这个身体里没有灵力,没法用清洁术之类的,只能用水洗。
药童应着声下去了,时竟遥关上门,四个男人相对而立,彼此表情都是若有所思。
沉默一阵之后,时竟遥率先开口,笑道:“这是怎么回事,云谷主,不如给我们解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