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你说这个。”流光仙尊随手将那缕白发挽到了耳朵后面,还以为他是好奇,说,“肤发皆白,眼瞳暗金,不能见光,是白化病。”
“既然是病,不能治吗?”
——其实这个答案云中任也早就知道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像不愿意死心。
“治不了。”流光仙尊说,“我的书尊南岐长老将我捡回药王谷,就是为了研究这病。然而直到她仙逝,我接手她的三长老一位,都没个结果。”
“可是药王谷有世上最好的医者,而且修者的生命如此漫长……总有一天,会有结果,有办法的,不是吗?”
这回流光仙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总会有那么一个结果的,但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了。反正我已经习惯了这病,它对我来说,没有影响。”
“况且,修者也是人,而非神。难道在你的心里,修者便如神明一样,拥有无休无止的生命吗?”
“难道不是吗?”云中任说,“我听说过修者只要修炼进益,便能与天地同寿,还能飞升成神。”
流光仙尊说:“那我的师尊,南岐长老为何仙逝?”
云中任想了想,人间话本子里,修者仙逝,大多是在斗争中被害,或是在天劫中陨落的,总之是没有“寿终正寝”这种选项,因为他们的寿命本就没有尽头。
他把这想法与流光仙尊说了,只换来一个爆栗,流光仙尊说:“你现在是在药王谷在修真界,竟拿人间话本子里的内容当真?也太没眼界了些。我的师尊,正是寿终正寝,仙逝而去的。”
云中任自知理亏,更深地缩进被子里,嘟嘟囔囔地说:“我虽然在修真界,但我又不是修真界的人……”
云中任也是到了药王谷才发现,修真界与凡人城池,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丝毫不夸张——许多修者们司空见惯的,被他们认为是常识的事情,在云中任看来,却是只能凭想象去理解的事情。
从药王谷到百鬼阁,再从百鬼阁到流光塔,云中任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是个与这地方格格不入的外人,是个与修真界格格不入的凡人。
等等……凡人。
想到这里,云中任突然想起,流光仙尊是否也这么想过呢?
她到药王谷的时候,还是个年幼的孩子,却举目无亲,走投无路,她是个凡人——虽然她有木灵根,但最开始南岐长老将她捡回药王谷是因为她身患白化病,没有人知道她有灵根,她自己从小生活在凡人城池,肯定也不知道这件事。
她是否也曾觉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外人,是格格不入的远客呢?
云中任尚且有整个大夏做退路,他发觉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但他从不担心害怕什么,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家。
但那个时候,流光仙尊已经没有国没有家了。
有时候在药王谷云中任会觉得自己孤独,没人懂他,他也不懂这个修真界——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他觉得孤独,流光仙尊会不会也曾感受过更甚于他千百倍的孤独?
他看向流光仙尊,只见仙尊惯来冷淡的脸多了点柔和,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抿起唇,将手放在云中任的额头上,缓缓地揉了一下。
“我知道……”她揉着云中任的额头,动作是僵硬而生疏的,指间却暖融融。
他们都是这个修真界的远来客,区别只在于来时先后。
窗外暴雨愈发大了,雨打珠帘,声声作响,像某种悠长的旋律,不肯停歇,凉风吹过床前,流光仙尊的一缕白发从她的肩头垂落下来,摇摇晃晃,云中任随之望去,觉得好似回到了杏花树下,满目尽是雪白。
……
直到傍晚,雨也没有要停的架势,反而愈演愈烈,声势浩大。
云中任被勒令躺在床上不准动,流光仙尊就将药炉挪到床头,她跪坐在药炉面前,捏着长柄的小银匙搅动药炉,心思分了两半,另一只手还拿着医书。
云中任身上还有伤口,受伤之后人难免嗜睡些,他一觉睡醒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流光仙尊头也不抬:“你醒了?”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人。云中任不由得失笑,他补充道:“仙尊,我又醒了。”念重了“又”的音节,颇有点调侃的意思。
流光仙尊说:“还有两刻钟药才好。”说吃药的语气就像是说吃饭。
云中任侧过头,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好多了,于是撑着床沿半坐起来,看着流光仙尊:“仙尊,您亲自熬药么?小岚去哪里了?”
小岚,那个一直照顾他的药童,其实云中任跟她相处的时间比跟流光仙尊相处的时间多一些,也一直都是小岚给云中任熬药的。
流光仙尊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有点奇怪,看得云中任起了鸡皮疙瘩,她就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了云中任半晌,才说:“小山去送信了,我让她去处理流光塔的事情……怎么,一缓过神来就想找她?”
云中任傻眼:“啊?您在说什么?我是想问您熬药累不累?往日这种杂事不都是药童们做的么……”
流光仙尊用长柄小银匙轻轻地敲了敲药炉边缘,把挂在银匙边缘的水渍震落了,也发出“叮”地一声。她想了想,慢悠悠地说:“找她也没事,毕竟她当初为了帮你伤了嗓子,又照顾你许久,你们该是有些深厚情谊的……毕竟是少年少女嘛。我去叫她过来。”
她将手里的医书卷了,随手放在脚边,作势要走,云中任赶紧道:“仙尊,仙尊!我没有这个意思!”
流光仙尊又坐回来,皱眉看着他,像是看不懂事的小辈,她说:“其实你也不必因为你是凡人她是修者而有负担,明年这个时候,又到了药王谷的药童们离开的日子,山岚春雾,他们四个都是要走的,你可以将他们带去大夏。”
“啊?”云中任一愣,但却是为了另一件事情,“他们四个要走吗?药王谷的药童们可以离开?”
流光仙尊又捏起长匙,说:“药王谷的药童们,如果没有医修天赋,成年后都要离开药王谷,回去凡人城池的。当然,如果长老们需要,也可以留。不过留下来,对他们其实没什么好处,既然无法成为医修,也不过是在药王谷做做杂事,蹉跎一生罢了。”
药王谷的药童,是货真价实的药童,是要跟着长老医修们学医术的,如果有医修天赋就可以直接留在药王谷。但没法做医修的药童,成年后还继续留在药王谷,不过是说得好听些,冠了一个“药童”名头的奴仆罢了。
哪怕去凡人城池,借着幼时学习的医术做个凡人医者,都比在药王谷做杂事好。
“那您呢?仙尊?”云中任问,“他们走了,您怎么办?”
不仅是流光塔,整个药王谷的运转,其实都很依赖药童。长老与医修们治病救人,而药童们不仅学习,他们还要做些杂事,譬如之前流光仙尊让小山送信,让小岚照顾云中任,都是如此,如果医修们在治病救人的同时还要负责整个药王谷的杂事,是忙不过来的。
“会有新人。”流光仙尊说,“每一年都会有不少无父无母的孩子寻上药王谷求一口饭一条出路,他们会先在谷主那里呆一段时间,学习医理知识,熟悉谷内环境,上手一些杂事。四大长老每隔几年会让身边的药童离开,之后就可以去谷主那边要新的药童。”
但新人,又与老人不同。要互相熟悉,要教养,要分配……总归是个麻烦。所以药王谷也允许长老们留些人在身边。
云中任看着流光仙尊,想了想,问:“仙尊,那个时候,我也得走吗?”
“你是病人,当然要等病好再走。”
云中任抿起唇。他的手放在被褥里,他将两手交握,感受到自己的双手是温暖的,于是从被褥里伸出来,翻了个身,半边身子探出床外。
“你做什么?”
流光仙尊的手还捏着银匙,他固执地伸出手,放在流光仙尊的手背上。流光仙尊的手有点冰。
“仙尊,我是大夏的太子,总有一天要回大夏。”他低声说,“但是如果小山他们走的时候,我还没走……我也可以当您的小药童,照顾您。”
流光仙尊沉默了。
他们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云中任半边身子探出床,流光仙尊坐在床头的地上,两只手交叠的——准确来说,不应当用交叠这个形容词,他们只是很单纯地掌心挨着手背,这个动作对于流光仙尊来说其实有点逾矩了,但她没有呵斥云中任,云中任也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虽然在流光仙尊的眼中,云中任还是个小孩子,但小孩子的手却宽大,温暖,掌心里带着点粗糙的茧子。相比之下,流光仙尊的手是苍白的,指节细得像竹。
流光仙尊低头看着他的手,好半晌,才喃喃着说了什么。
“……您说什么?”云中任说,“我没有听清楚。”
“如果……”流光仙尊轻轻地说,她看向云中任。
那声音太轻了,几乎在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就消散在了风中。
但云中任立刻就警惕地看向她,他看着她的嘴唇,表情严肃得像是正准备接受什么宿命一样,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动作,换了个姿势,明明他才是坐在榻上俯视流光仙尊的人,可却像是个头低于他的流光仙尊俯视着。
像草木皆兵的小兽,他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那么近的距离,彼此眼睛里的每一丝情绪都被放大。
云中任看到流光仙尊眼睛里的犹豫,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看不分明。
“怎么了?仙尊?”
“如果……我是说,如果。”流光仙尊轻声说,“如果你想要继续呆在药王谷,想不想换一个称呼?”
云中任先是一愣。而后眼睛一亮,他隐隐约约听懂了,但却不敢相信:“您的意思是……”
“流光塔的医修和药童们叫我师父,但我还没有收过徒弟。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我师尊。”
“您……收我为徒?!”
流光仙尊点了点头。
“那我可以叫您师尊了吗?”云中任不敢相信,紧接着又想起什么,顿时沮丧起来,“可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修医道,而且我是要回大夏的……”
“没关系。”流光仙尊说,“我本就担心你留在流光塔会让谷主和百鬼仙尊忌惮,但如果你是我的徒弟,他们就不敢动你了。”
意思就是她只是给云中任挂个名头,他回不回大夏,他是不是医修都无碍。而且听她的想法,显然考虑了很久了。
但云中任还是很高兴。
他翻身起来,顾不得腰腹处伤口被拉扯的疼痛,单膝跪在流光仙尊的面前,抓住她的手,说:“师尊。”
流光仙尊说:“嗯。”
“师尊。”云中任将流光仙尊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那姿势很像一个依恋主人的小狗狗,又喊,“师尊!”
流光仙尊拍了拍他的脑袋。
……
“轰隆——”
窗外大雨倾盆,电闪雷鸣。
忽有一朵小小的杏花随着凉风吹入屋里,飘摇摇落在案上。
雨水滴落在信上,那张洒着金箔的信纸被打湿了,里面的字迹有一瞬透到纸背,然后又晕成一滩墨渍。
流水滴答,大夏金印也被晕掉了,鲜红的水混着黑色的墨汁往下淌。
“哗啦!”
风吹起信纸,露出里面尚且完好的字迹。
“药……所易……大夏太子云……已是……”
最后两个字尖锐如剑,在暴雨的倾打下如同某种既定的不详结局,久久未曾散去。
“弃子”
这一年,药王谷的暴雨,足足下了三个月。
后来药王谷的谷主云中任总会想起这一幕。
那时的大夏太子还太小,太兴奋,因此没有细思,那时流光仙尊眼睛里看不分明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是怜悯。
如果你无处可去,那就留在流光塔吧。
流光仙尊想说的,本是这一句。
第67章 🔒远客二十八
“该醒了, 师尊。”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