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仙尊动作却更快一步,她将信封折好,放进衣袖里,道:“无事。只是你父亲说,希望能将你留在流光塔中治病。”
“那仙尊为何一脸阴沉?您不乐意将我留在流光塔么?”
流光仙尊看着他,眼神沉沉。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叹了口气,举起酒壶仰头倒酒,又借着这个姿势往后倒,躺在树下。
“仙尊?”
流光仙尊叹了口气,她望着满天的杏花树,忽然说:“要下雨了。”
夕阳灿如血,空气中氤氲着压抑的潮湿,可不是要下雨了么。
但云中任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没什么。”流光仙尊又说,“只是在想,你在流光塔里呆着,恐引谷主和大长老百鬼仙尊惦记。”
“那怎么办?”云中任顿时紧张起来。
流光仙尊说:“你过来,坐过来。”
云中任挪过去,跪坐在流光仙尊的身前。
他也仰起头,跟着流光仙尊的目光看上去。
天空被圈成很小的圆,从圆里看去,天边挂着垂死的日轮,云彩被镀上一层绚烂的色彩,慢悠悠地从这一头飘到那一头。
云中任突然错觉这里其实不是什么高塔,而是一口深深的井,他们都被困在井里,如青蛙般望着深邃的天空。
突然,云中任感到腹部一阵剧痛。那痛感是陌生的——自从来了流光塔,他就很少再感觉到这种痛了,如果不是流光仙尊每天都来给他看病,他甚至经常忘记自己身体里还有这样的东西。
痛感也是猛烈的。那一瞬间云中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冷汗几乎是立刻就下来了,他闷哼一声,捂住腹部的伤口弯下了腰。
蛊虫每一次的活动都十分突然,不分场合、不讲道理。
“怎么了?”流光仙尊问,她看到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立刻翻身坐起来,见云中任捂着腹部,整个人几乎疼得面朝下倒在地上。
“……是蛊虫又发作了?!”她一手抓起他的肩膀,把云中任强行板过来,摁住他不让他蜷缩起来,又掀开他的衣摆——腰腹处那一块,不久前流光仙尊才缝合好的伤口竟然又被撕开了!
流光仙尊“啧”了一声,她站起来,手一放开,云中任就又疼得蜷缩了起来,她干脆将他抱起来,大步往屋里走,大喊:“小山!小岚!过来!”
灵力将她的声音荡开,扩散至整个流光塔,身后,杏花也被震得纷纷扬扬地往下落。
几个小药童快步跑过来,问:“师父?!什么事?”
“去煮温酒汁!”流光仙尊命令道,她抱着一边云中任往里走一边又低下头说,“云中任?云中任!醒醒!蛊虫在哪里?你感觉得到吗?”
事实上,云中任只能感觉到剧痛。一阵阵的剧痛,几乎要搅烂肺腑的剧痛,他的眼神几乎是涣散的。
流光仙尊一脚踹开门,将他放在自己的床上,而后双手撕开他的上衣,血止不住地从伤口往外喷涌,如果换一个人,现在最该做的是上药止血,缝合伤口。但云中任身体里的蛊虫才是一切祸源,没处理好它之前做什么都是徒然的。
流光仙尊单手捂住他的伤口,一个聊胜于无的止血动作,然后她摇了摇云中任,问:“云中任?你醒着么?”
云中任没法回答她。他疼得说不出话,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去做思考,他满眼只有流光仙尊俯下身时一缕落下的白发,在他的眼前晃荡着。
“……算了。”流光仙尊说,“你忍着点。”
随后她伸出另一只手,贴在云中任的腰上摸索了一会儿,寻到了蛊虫活动的动静,狠狠地往下一按!
“唔!”云中任差点被她按得从床上弹起来,也是运气好,流光仙尊正正按到了蛊虫的身体,但这个动作跟按着刀背往下切也没什么区别了。
“就是这里。”流光仙尊说,随后云中任感觉到一股凉意从伤口处钻了进去,方才的剧痛让他勉强找回了点神智——虽然他觉得那更像是回光返照——他低下头,看到流光仙尊的指间贴在他的伤口上,有一缕青绿色的灵力顺着伤口钻了进去。
“师父!温酒汁来了!”小山跑进来,将药碗递给流光仙尊,流光仙尊接了过来,她知道云中任现在大概喝不下药,所以干脆直接捏开了云中任的嘴往里灌。
过了一会儿,小山紧张地看着流光仙尊,道:“师父!怎么办,蛊虫还在活动,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是不是温酒汁药量太少了……”
“不是。这次不一样了。”流光仙尊言简意赅地说,她的手指贴在云中任的伤口上,用灵力感受着云中任身体里的那只蛊虫,眼睛里闪过了几分沉思,想了想,她对几个药童吩咐,“按住他的手脚,再给他灌一碗温酒汁。”
“师父,我们要做什么?”
“按住他就行了。”流光仙尊沉声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蛊虫突然活动起来……但这次是个机会。我要看看这次能不能给他拔除蛊虫。”
云中任的意识渐渐模糊了。
“师父?”
“不对……再拿一碗温酒汁来。”他听到流光仙尊如此说,声音仿佛打着颤。
视线的最后,是小山捧来一碗滚烫的药汁,云中任张开嘴准备喝药,但流光仙尊却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仰头灌进自己嘴里——这碗温酒汁是给她的。
“师父?!”
“按住他!”流光仙尊说。“别管我!”
“师父!”
吵闹、尖叫、天旋地转,云中任张开嘴,疑惑地想问什么,但一句话还没出口,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66章 🔒远客二十七
窗外暴雨如瀑。
云中任睁开眼后的第一个反应是, 流光仙尊没说错,的确下雨了。
大开的窗挡不住风和雨,窗前满是水渍, 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风里夹杂着白色的花瓣, 落进水洼里, 依稀还可以辨认出其上被风雨□□的痕迹。
云中任翻了个身,刚想起身,腰腹处一阵疼痛,他使不上力,坐起来一半又猛地倒了回去,不过让他安心是那疼痛只是伤口的疼痛, 并非蛊虫的异动。
“醒了?”有人这样说。
云中任扭头过去, 只见流光仙尊跪坐在小几前,小几上铺着一张宣纸,她一手执着毛笔,说这话时正好落下最后一笔,沾饱了墨的狼毫顿在纸上,笔锋勾出最后一划。
“仙尊……”云中任唤了一身, 又想坐起来。
“醒了就躺着, 躺好。”流光仙尊说,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印章, 盖在宣纸上,然后拎起宣纸晾在一旁,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来, 看向云中任, “还疼吗?感觉怎么样?”
“还行……”云中任慢吞吞地说, “就是突然觉得,自从我来了流光塔,每天不是昏迷就是晕倒,每天醒来都得听仙尊一句‘醒了?’。”
流光仙尊闻言一愣。继而她笑了一下,大约是真的觉得云中任说的话有点好笑:“你知道上一个我从百鬼阁和谷主那里接手的病人来了流光塔后是什么样子的吗?”
“什么样?”
“他一直在睡。”流光仙尊说,“大约十天里能醒那么一两刻钟吧。”
“……那么夸张?”云中任吃了一惊,虽然小岚跟他提起过那人常喝温酒汁,但他也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夸张。
流光仙尊说:“他被送来时已经很晚了,蛊虫已经长大,时刻啃食着他的肺腑脏器,他只能靠温酒汁止痛。而且,人的身体是会自我保护的,一个人常年处于病痛之中,就会神志不清,昏昏欲睡。”
云中任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腹部。
流光仙尊瞥了他一眼,说:“痛?”
这回云中任老老实实地点头,其实自从蛊虫进入体内,他一直都有些隐痛,只是相比伤口和蛊虫活动的时候的剧痛太不明显。
“痛也没法,忍着。”流光仙尊轻描淡写地说,“一天没法取出蛊虫,就一天没法为你治疗。实在不行……”她看了云中任一眼,“多喝温酒汁也行。”
其实云中任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一直没说。只是,提起温酒汁,他忽然想起什么,问:“仙尊……”
“怎么?”
“我昏迷前,好像看到您喝了碗温酒汁。那不是迷药么?您为什么要喝?”往日喝酒时也就罢了,那种紧急的情况,流光仙尊为什么要喝温酒汁?
流光仙尊的手一顿。她将晾在一旁的宣纸拿起来,细细地对折了两次,最后用印章在折叠处盖了个聊胜于无的封,才说:“给你止痛。”
“啊?”
流光仙尊看过来,奇怪地说:“你看一半就昏过去了?没看到我后来将酒喷在你的伤口上消毒?”
“……”这确实没有看到。云中任想。
流光仙尊嗤了一声,评价道:“你就是喜欢想太多。”
说罢,她唤外面的人:“小山!”
始终守在外面的小山推开门啪嗒啪嗒地跑进来:“仙尊,什么事?”
“将这封信送到大夏去。”流光仙尊说,“你亲自去。”
“啊?”小山本想点头,听到后半句话又是一愣,“仙尊,我亲自去了,塔里的杂事怎么办?”
“不妨事。”流光仙尊摇摇头说,“暂时让小岚接替,还有,你带上我的信物。”她将腰间的一枚环佩取下来给他。
小山接过来,忍不住问:“仙尊,是什么事这样重要,不过是一个凡人城池,竟要拿您的信物去?”
流光仙尊又是摇头,不肯多说:“你只管去就是。将信交给大夏的皇帝,别的不要多说,也不要多问。”
小山便听了话,也不多问,直接转身就走了。
流光仙尊坐回小几前,双手拢了拢桌上的东西,云中任问:“仙尊,您给我父亲去信是要?”
“告诉他你会留在流光塔。”流光仙尊说,“之前他来信希望你能在这里治病,我答应他了。在信里,我附上了一些百鬼仙尊为你种蛊的证据,要小山去送信,是怕信被百鬼仙尊截下来。”
流光仙尊想了想,补充说:“虽然大夏是个凡人城池,但在凡人间,除开修真界的几大家族和门派统治下的城池,大夏可算得上凡人城池之首,百鬼仙尊用了那么多凡人来养蛊,若要揭发他,少不了凡人城池的助力。”
这是要求助大夏的意思了。
云中任艰难地翻了个身坐起来,觉得终于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仙尊,我是大夏的太子,您也可以附上我的信物,大夏不可能不答应的。”
流光仙尊走过来,只用了一只手就把他再次按倒在被褥里,她坐在塌边,冷酷无情地说:“躺好。”
为了处理伤口,云中任没有穿上衣,只有腰上缠了厚厚一层绷带,冷风顺着窗户灌进被子里,即使在四五月入夏时节也有点冷。
流光仙尊给他拉了拉被子,说:“你躺好就行。大夏这边,我已经与你的父亲商议好了。”
“什么时候?好快。”
“你昏迷的时候。”流光仙尊说。
云中任想了想,有点尴尬:“……哪次昏迷?”
“就是这次。”流光仙尊伸出手,弹了弹他的额头,这个动作已经是少见的亲昵了,“你昏迷了七天。”
“……七天?”云中任一愣。
“不错了,还能醒,算你福大命大。上一个像你这样的,已经埋树下了。”
云中任抽了抽嘴角,再次觉得流光仙尊说话是真的直接,他缩在被褥里,看着流光仙尊坐在他的塌边,一缕白发垂在他眼前。
“仙尊……”云中任忍不住说,“您的头发是白的。”
其实云中任早就知道流光仙尊的病,但不知为何,这句话突然就脱口而出了。可能是两人之间的气氛太安静,他想找一个话题,也可能是每一次他躺在病床上时,都能看到流光仙尊的白发晃晃荡荡,垂在他的眼前,叫他忍不住去看那片雪般的绸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