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远客二十五
几乎是落荒而逃。
云中任反手关上门, 三步并作两步,面朝下扑倒在被褥里。
真是鬼迷了心窍了!云中任抓狂地想,他怎么能那么想?他怎么能那么想?这根本是胡思乱想, 莫名其妙!他其实根本不知道温酒汁是什么东西, 按照流光仙尊的描述, 那只是带一点致幻效果的迷药, 是她佐酒的下酒菜,虽然用酒佐酒是有点奇怪——但她那么喜欢喝酒,云中任也听说过有些酒鬼喜欢将两种不同的酒混在一起喝,说不定流光仙尊也是这样的呢?
云中任抓抓头发,干脆脱了鞋钻进被褥里,他喝得实在有点多, 方才的惊吓也不过叫他清醒了一会儿, 等缓过神来,酒劲就后知后觉地往上涌,就着那股迷糊劲儿,他强行压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命令自己闭上眼。
睡觉!他对自己说,一觉起来, 流光仙尊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闭上眼,侧过身面对墙壁背对门板, 据说这是最容易睡着的姿势。
辗转反侧,长夜难眠, 醉意和困意真是这世界上最不可捉摸的两样东西, 该来的时候不来, 不该来的时候却又从不缺席, 终于等到它来了,却又缥缈如风,你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却根本抓不住。
半刻钟之后,云中任对自己说:快睡觉。
两刻钟后,云中任再次对自己说:快睡觉。
三刻钟后,云中任还在想:睡觉,睡觉。唉……算了。
他好像是认了命,又好像是期待已久终于能去做自己最惦念的事情,机械地坐起身,深呼吸一口气,猛地掀开被子,一脚踩进鞋里,汲着后跟,啪嗒啪嗒跑到门前,推开门——
屋内,流光仙尊还保持着那个半靠在榻上的姿势,她闭着眼,一手垫在脑下,挂着酒壶,另一只手垂在地上。
“……仙尊?”云中任走过去,“您醒着吗?”
没有回答,流光仙尊闭着眼,只有月光毫不吝啬地倾泻在她的身上,莫名地,叫云中任想起百鬼仙尊说过的话,流光仙尊守着这座守望太阳的高塔,却是个见不得阳光,只能生活在黑暗里的病人。
百鬼仙尊说这话时的表情——云中任相信,如果不是为了在外人面前给尚且还是三长老的流光仙尊留点面子,他大概会毫不客气地把“病人”这个词换成“怪物”。
云中任跪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把她手里的酒壶解下来放在地上,又碰了碰她的手,小声道:“仙尊?”
流光仙尊仍然闭着眼,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大约是真的睡着了。
云中任便坐下来,久久凝神着她的面颊,眼神闪烁,内心挣扎不已。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伸出手——
他抚上了流光仙尊的腰。
那个姿势其实很轻佻,叫人浮想联翩,如果流光仙尊在这个时候睁开眼说不定会认为他是个登徒子。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很坚定,没有任何别的想法,这一次他神志清晰,手也很稳。
沁凉的青纱,滑腻的绸缎,薄得几乎透光,云中任的不小心瞥去一眼,手猛地一颤,几乎是立刻就想抽回手,但他强行忍住了,只是闭上眼,沿着那一块地方慢慢摸索着,指间贴着绸缎——这布料太薄了,如果有什么伤口,应该可以摸到……
半刻钟后,云中任如负释重,他下意识睁开眼,入眼却又是流光仙尊那单薄的衣裳,倒抽一口凉气,踉跄着后退几步,整个人面朝上摔倒在地上。
直到这个时候,云中任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几乎被冷汗浸透了,一阵凉风吹来,冷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他没有力气坐起来,就这样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对面,流光仙尊仍然静静地闭着眼,云中任眯着眼看过去,只觉得流光仙尊好像整个人在发着光,莹润的光,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像个醉后卧倒的神像。
——如果流光仙尊是神像,那他就是个太奇怪的信徒,分明只是摸了摸神像,却好像做了什么亵神的事情,自己把自己吓得够呛。
但……云中任举起手,看向自己的手掌,哪里仿佛还残留着丝绸滑腻冰冷的触感。
没有伤口。他想,这种蛊虫他了解得不多,但之前听流光仙尊说,上一个病人也是腰腹处有伤口,他体内的蛊虫也是从腰腹处的伤口进入体内的……所以,这种蛊虫如果要进入人的体内,腰上应该是会有伤口的吧?
所以说,果然是他想太多了。喝酒误事,原是真的,他就不应该手欠,万一叫流光仙尊发现该怎么办?
云中任懊恼地想着,又过了一会儿,他从地上爬起来,本想回房间换掉这身满是冷汗的衣裳,脚步踏出去又看到流光仙尊房间里大开的窗。
他想了想,怕流光仙尊这样睡着会着凉,便把窗户关上,又从柜里寻了件披风给她披上,才小心退出了房间。
……
一夜宿醉,云中任本以为自己能睡到自然醒,毕竟流光仙尊喝醉后从没有人敢来吵醒她。
但第二天,他是在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中醒来的。
他茫然地从被褥里坐起来,宿醉后的脑袋又晕又疼,他靠在床头,半晌,迟钝的思维艰难地理解了那声音其实不是尖叫,而是尖锐的叫骂。
……怎么会有人敢在药王谷叫骂?
他翻身下床,脚软得差点一下跪倒在地,好容易扶着床栏站稳了,又想起流光仙尊。她昨天可比他醉得还厉害,她醒了吗?
他推门去看,正屋里已经没有人了,但药炉和酒壶酒碗都被收走了,昨夜地面上还有些酒渍,也被收拾干净了,想来流光仙尊醒得比他早。
也是,屋外尖叫不肯停歇,想必没有人可以在这种声音里呼呼大睡,云中任揉了揉宿醉的脑袋,换了身衣服准备去看看情况。
他出了门,才发现流光仙尊正站在廊下阴影处,她靠着廊沿,正闭目养神,眼下有淡淡的黑青——但那一点颜色比起她的脸色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她的脸阴沉得可怕,也不知道是因为宿醉被吵醒还是因为那几个站在她对面,正在辱骂叫嚷的人。
听到身后云中任走来的动静,流光仙尊睁开眼,淡淡地望过来:“醒了?”
“嗯,我醒了。”虽然只是两个字,但云中任简直受宠若惊,往日里流光仙尊就把他当做空气,即使遇到也不会说上一句话,大约是昨夜两人一起喝过酒的缘故,她的态度放缓很多。“仙尊不舒服么?昨夜睡在屋中,可否着凉?”
流光仙尊摇了摇头。她调转了头,重新看向那几个在杏花树下的人影。
云中任也跟着她望过去,那是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和一个年轻人,两个老人看起来已经是天命之年,此刻的面容却与知天命的平和慈祥沾不上边,他们面红耳赤,站在一块,大声叫骂着什么,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流光仙尊心术不正,他们把孩子送到流光塔求医,却让流光仙尊害死了,要流光仙尊偿命之类。
云中任不了解其中前因后果,但他心里流光仙尊不是那样的人,小岚也说过流光仙尊医术高明,即使在药王谷也无人可出其右。那两个老人又骂得太难听,直听得云中任皱起了眉。
“仙尊,这是怎么回事?”他问流光仙尊。
流光仙尊双手环抱着胸,看着那几人,只是冷笑。
云中任看看她,又看看杏花树下那三人,突然醒悟了:原是医闹。
他在大夏就听说过这种事,就是从没有见过,只是从没有想到,居然有人敢在药王谷医闹?
“仙尊,您不管他们么?”他又问,“他们骂得也太难听了些。”
流光仙尊还未答话,又是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小山从屋里跑出来,跑到流光仙尊的身前,小声跟她说了什么。流光仙尊挑起眉,又询问了什么,小山点点头。
流光仙尊便站直了身子。
云中任也跟着站直——虽然他不知道小山跟流光仙尊说了什么,但看流光仙尊这态度,是要管管了。
叫骂声停了一瞬。显然对面的三人也注意到了流光仙尊的动作,但也只是停了一瞬,仿佛是为了给自己鼓劲,两个老人随即骂得更起劲了:“唐棠!我们当初就不应该相信你这杂种凡人,你这流光塔就是毒窝!你怎么还有脸当你的药王谷长老?!害死了我们儿子还不够,竟然还想……啊!”
一缕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们的脚,瞬间抓住三人的脚踝,将他们倒吊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三人惊慌失措,怒吼道,“唐棠,你这毒妇,不要脸的贱货!果真是……唔唔!”藤蔓又塞住了他们的嘴。
“说够了?”
流光仙尊冷冷的声音并不大,但却极有威慑力,刹那压住了他们尖锐的声音。
云中任紧张地看着她,流光仙尊这样清高而冷淡,想必不会对付这种无理取闹的人,她会不会被欺负?他想着,即使流光仙尊能让藤蔓绑住他们,不会吃亏,但被人凭空辱骂,终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谁知,流光仙尊张嘴道:“说够了就闭嘴,傻/逼,你们这些……”
后面已经是写出来就会被屏蔽的脏话了。
云中任:……
云中任听傻了。
他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茫然地看向站在旁边的小山,茫然地问:“仙尊方才说什么?”
小山倒是很淡定,他平静地说,“师父说他们是傻/逼。他们不是傻/逼吗?”
云中任楞楞道:“这倒是,但我不是问这个……呃,小孩子不要学脏话啊!”
小山反倒用奇怪的目光看向他:“他们骂得我们,我们骂不得他?”
“当然不是!”云中任哭笑不得,“我只是没想到仙尊竟然也会骂人……呃,等等,她好像是会的。”话音未落,他突然想起流光仙尊的确是会骂人的,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骂了他,让他滚。
“仙尊当然会骂人。”小山说,“仙尊虽然是仙尊,但她到底是人,又不是神仙,怎么不能骂人?”
是的。但流光仙尊的外表实在是很有欺骗性。就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云中任也以为她是个仙人一般。
而且,云中任有点惊恐地发现流光仙尊骂人很熟练——至少比她哄人熟练多了,可见是经常对付这种医闹,大约不少人见她清高冷淡还以为她是好捏的软柿子,结果撞上来才知道是个硬茬。
云中任跟小山站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心情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面的复杂再到最后的麻木,还有小山在一旁给他解释,他也大概听出了前因后果。
这两个老人是修真界某个门派的长老,两人膝下有两个孩子,今天跟着他们来的这个是他们的大儿子,始终站在旁边一声不吭,也不知道是自知理亏但拗不过父母,还是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
他们的小儿子,就是他们口中“被流光仙尊害死的”病人。
这个小儿子自幼体弱多病,还有打娘胎里出来的心疾,因此被送到了流光仙尊这里治病,他在流光塔住了几年,据小山补充,在这几年间,流光仙尊想尽了一切办法为他治病,但心病哪里是说治就治的,即使流光仙尊已经尽力,也不过是为他延长寿命,减少痛苦,最后,她还是不得不走上那无可选择的一步——她向这对父母提出,要给他们的儿子换一个心。
换心对于寻常医者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对于药王谷长老,下一任药王谷谷主流光仙尊来说,换心并不是很难的事情。想来这也是这俩人将小儿子送来流光塔的原因,他们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治不好这病,便直接换心。
这其实没什么可说的,药王谷毕竟是治病的地方,在这里,这种事情他们见得多了,但心脏又与其他脏器不同——一个人身体里,只有一个心脏。换心,便意味着一个人死去,另一个人活下来。
流光仙尊是医者,是以她倒没什么多的想法,往日里母亲给孩子换心、道侣给对方换心,这种事情她也见过,她向来尊重他们的意愿,但她有一条要求:换心的双方,必须是自己愿意的。
这对父母也知道她的要求,因此很快带来了一个孩子,经过流光仙尊的检查,这个孩子符合要求,便将两个孩子留在了流光塔里,静心养身,准备换心。
这两个孩子在流光塔养身的期间,流光仙尊也多次避开所有人,单独询问他们是否是真的愿意换心的——得到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到这里为止,一切都很顺利,换心对流光仙尊来说并不难,如果事情就这样继续下去,一切都会按照最好的结局发展下去。
可是,意外发生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时候。
——就在换心的前一天晚上,被那对父母带来的孩子突然在深夜寻到了流光仙尊的住处,对她说,他并不是自愿的。他是个凡人孩子,因为心脏与他们的小儿子契合,被那对父母强行带来了流光塔,他们用他的妹妹威胁他,但今天他才知道,他的妹妹早就死了。
说实话,这是个很难让人相信的故事,而且就在换心的前一天深夜,就在流光仙尊歇息的时候,就在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
哪怕换一个人来,或许都会装作不知道这件事,毕竟是个凡人孩子,他自己也说了,他和妹妹相依为命,他的妹妹已经死了,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他。
而且,最重要的是,哪怕不换这颗心,这个孩子也会死——调养身体并不是养身体那么简单,为了换心时不出意外,流光仙尊会用一些特殊的手段,让病人的身体里所有养分转向心脏,用药物来维持心脏的活力,那种病态的活力让心脏可以撑过换心的手术,而不至于中途失败了,但对原来的身体伤害却很大——反正没有心脏也会死,流光仙尊做这药时,从没有考虑过药性。
但那个孩子这样说了,流光仙尊便立刻停止了一切准备事项,重新检查了这个孩子身世来历,最后,流光仙尊发现他没有说谎。
所以流光仙尊拒绝为他们的小儿子换心,她要求他们离开药王谷,或者换一个真正自愿的人来为他们的儿子提供心脏。
那对父母当然拗不过流光仙尊,流光仙尊一旦做了什么决定是绝不会改的。
其实只要他们能找到一个自愿的人,流光仙尊也并没有拒绝为他们的孩子医治的意思,但这件乌龙事件还是拖太久了,他们的孩子没有撑到他们再为他寻一颗心脏。
他很快就死于心疾病发。而这对父母,将一切都怪在流光仙尊见死不救上。
这也是他们这次来的原因——其实他们不是第一次来了,但这是流光仙尊第一次放他们进来,因为那个被他们胁迫的孩子在昨天也离开了,他妹妹不在人世,他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了家人,后来就一直住在流光塔,按照流光塔的规矩,他死后该埋在杏花树下,但流光塔的人还没来得及将他埋葬。
流光仙尊的意思是,要把他们挂在树下,让他们看着那孩子下葬。这也是方才小山同流光仙尊说的话。
云中任忍不住看了流光仙尊一眼。
她的脸色很冷,藤蔓环绕在她的身边,那三个人被倒吊起来,又被藤蔓塞住嘴,满脸涨得通红,在她的骂声之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看起来像个这场医闹之中的胜利者,高高在上地俯视怒骂那些丑陋的、无理取闹的人。
然而云中任却觉得,她肯定不这么想。
在这个故事里,哪里有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