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云中任就像藏在她的影子里一样。
原来她二话不说就要带走他,是因为她早就开始怀疑了。
他忍不住猜测她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的,是冷酷的,是不屑的,还是……
流光仙尊冷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我不管你怎么说。现在,无论这位大夏的太子是不是被当成养蛊材料,我要把他带去流光塔。到底是不是,去了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藤蔓先动,带着云中任往外走,云中任连忙说:“等等,等等!流光仙尊,您不是来找你的药童的吗?我知道她在哪里!方才百鬼仙尊说让人带她去百鬼阁的外阁,要给她喂哑药!”
“哑药?”流光仙尊站住了脚步。“……我知道了。”
她挥了挥手:“你先走,我去寻她,等会儿就来。”
这句话比起跟云中任说,更像是跟那些藤蔓说的。果不其然,她话音一落,还没等云中任说什么,藤蔓立刻拦腰抱起云中任,带着他往外。
“等等!”百鬼仙尊却看不得她这样泰然自若地带云中任走,他跨出一步站在两人身前,怒道,“你以为这是你的流光塔,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流光仙尊“啧”了一声,道:“你要拦我?”
只听得地面咔咔一声,越来越多的藤蔓从地底钻出来,顶破了木质的地板,几乎是冲天而起,瞬间就挤满了狭小的屋子。
百鬼仙尊不由退后了一步,显然他也忌惮流光仙尊的藤蔓,他警惕地看着流光仙尊,眼珠一转,道:“既然你不信我,便让谷主来做裁决。”
流光仙尊冷笑:“谷主?他来不了了。”
“你什么意思?”
流光仙尊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纸,两指夹着,给百鬼仙尊看上面的印章。
“养蛊之事我已通知天玄宗南岐峰的长老,一并记录也已交给他们。至于谷主……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可能在南岐峰上,被天玄宗的人责问吧。”
天玄宗,南岐峰长老。上一任三长老,东塔之主,流光仙尊的师父南岐长老的父亲。轮辈分,是流光仙尊的师公。
虽然南岐峰长老也管不到药王谷内部之事,但天玄宗是修真界之首,统领修真界众多门派,药王谷也是认可的。若药王谷之人真的违背规矩开始研究巫蛊邪术,这是就不只是药王谷内部的事情,而是整个修真界的大事了,若此事属实,天玄宗便可以责问药王谷谷主了。
云中任不是修真界之人,他不知道为什么百鬼仙尊一下子滞住了,只看到百鬼仙尊咬牙切齿地看着流光仙尊,而流光仙尊又冷笑一声,挥手道:“回流光塔。”
云中任被藤蔓带着往外走,走出那间阴暗的屋子时,流光仙尊站在他们身后。
云中任与她对上了视线。
昏黄的烛光下,她微微仰起头,遥望着远方黑漆漆的天空,青衣的领子随着她的动作往下滑,露出一截仿佛在散发着莹润光芒的脖颈。
百鬼仙尊从她身后急急地追出来,道:“流光!那可是大夏的太子!你不也很想让他死吗?在集会上,你可是答应过谷主,会对他的事情视而不见,反正现在你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谁跟你说我想让他死?”云中任听到她这样说,“我可以让他滚出药王谷滚出流光塔,因为那是我的地盘,是我的恨。但命不一样,这条命是他自己的。”
她与云中任对上了视线。
白发的仙人眼神游移,带着点心不在焉的冷漠,暗金色的瞳孔里仿佛有微光一闪而过。
——那个眼神。
那一瞬间,莫名其妙的,云中任懂了那个眼神的意思。
大夏皇族的太子是她痛恨的人,但现在,这个被藤蔓带着往外走的云中任,只是一个人。
一个被当做养蛊材料的可怜人。
听说在医修眼里,病人没有男女老幼之分,也没有身份之别,当一个人成为病人的时候,他就只是病人。
想必流光仙尊一定深谙此道,所以此刻她把他剥离开来,只当做一个病人看待。
“等此间事了,我会亲自把他丢出药王谷。”她说。
深夜的风寒冷刺骨,钻进他的衣领里,藤蔓好像察觉到他在打着颤,牢牢地裹住了他。
视线在逐渐被拉远,他看到逐渐远去的阁楼外,流光仙尊静静地站在阶梯上,她表情平静又冷淡,与身后面目狰狞不知道在说什么的百鬼仙尊形成了鲜明对比,一群黑衣的药童如临大敌地围着她,身后的小屋失了烛火照明,又恢复了一片漆黑,木门大敞着,仿佛择人而噬的怪物张大了黑洞洞的嘴。
而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第60章 🔒远客二十一
云中任曾无数次仰望这座高塔, 但这是第一次踏进这里——他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踏进这里半步。
刚入流光塔,便有几个青衣的药童小步跑出来,嘴里喊着:“师父!师父!”
见进来的人并不是流光仙尊, 几个药童顿时站住了脚步:“你……你是?”
有人仔细看了看他的脸, 说:“唔, 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夏国的太子, 对不对?”
“嘶……小山,别说了,师父听到了要生气的!”
“怕什么?”那个叫小山的药童指了指云中任,问他,“那是师父的藤蔓吧?师父让你来的?”
云中任点头道:“是流光仙尊让我来的,仙尊还有事要处理, 让我先回流光塔, 她马上回来。”
几个药童对视一眼,哗啦散开了,叫小山的药童跑到他面前,一只手搭在藤蔓上,问:“师父怎么说的?我带你去前厅好了……啊呀,你受伤了?”
“嗯。”云中任刚刚应了声, 小山又道:“那我先带你去后院——小春!待会儿师父回来了, 跟她说我带病人去后院了。”
他带着云中任往里走——准确来说,是他在前面带路, 藤蔓跟着他,带着云中任往里走, 这些冰冷的藤蔓好像有自我意识, 几支交缠成粗壮的一根抱着他的腰, 几支贴着他的伤口。
小山看了他一眼, 说:“这些是师父的藤蔓,别扒拉它们,它们脾气不好,会抽人的。”
云中任一下子想起这些藤蔓推开门、斩断铁链和卷起自己时的模样,忍不住问:“这些藤蔓是什么东西?”
话一出口,登时感觉藤蔓缠得更紧了,有两支啪啪地在空中挥舞,仿佛对云中任的话不太满意,小山连忙说:“仙尊是木灵根,这些藤蔓都是她养的。”
“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好吧,我忘了你是凡人,不知道也很正常。”
小山嘴上说着,带着他绕了一圈前厅,走到后院。云中任在远处看时不觉得,但一入塔,方才发觉这塔大得可怕,虽然是高塔模样,但并不是全封闭的,塔的中间是空的,中心栽着一颗杏树,约有半塔那样高。
如今已是四月底,药王谷的杏树都已经谢了花,换上绿叶,但这颗杏树不仅高得不同寻常,还开着满树的花,高塔之上有风吹拂下来,那些白色的小花便纷纷从枝头打着旋往下落,像是落了一场雪。
云中任本还有点惊讶,但想到流光仙尊是木灵根,既然能养这些藤蔓,养一颗杏树对她来说应当也不算什么。
在小山口中,流光塔虽然有前厅后院之分,但到底是塔,而不是寻常庭院楼阁,因此并不以屋房来区分,而是以塔中的位置来分,靠前的便是前厅,靠后的就是后院,高处是存书的地方,低处是住人的房间。
小山带着他来到几栋空着的屋房面前,从外面看,里面的布置都是一模一样的,简朴且充满生活气息——一扇窗,一张榻,一方小桌,小桌旁堆着一个药炉子,大约是病人们居住的地方。
小山道:“你想住哪间?”
云中任想了想,问:“我听说流光仙尊在三月三的集会上,从谷主手里接手了一位病人——他现在住在哪里?我想,流光仙尊可能会让我跟他住在一起……或者住他隔壁。”
“……”小山瞪大了眼,用诧异的眼神打量了他许久,云中任跟他大眼瞪小眼,许久,直到云中任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问:“……怎么了?”
“你跟他,所患是同一种病?”
“听流光仙尊的描述,应该是。”
小山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真的想知道他住哪儿?”
云中任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他言下之意,他硬着头皮道:“当然。”
小山便指了指楼外的空地,那一片栽有杏树的空地铺满了雪白的花瓣,像是铺着一层厚厚的雪。
“……他在那里。”小山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是患了什么病,师父不肯告诉我们,但那病一定很难治,连师父也治不好……他的家人没有领他回去,他便算是流光塔的人,按照流光塔的规矩,死后葬在杏树下。”
两人皆是一阵沉默,好半晌,云中任轻声说,“……那他生前住在哪里?”
“他住在师父房间的外间,师父说,是为了及时照看他的病情……你这样问,你也想住过去?不行不行,那可是师父住的地方。”
云中任看看他,还没说什么,小山就先抓了抓脑袋,说:“就算你跟他一样也不行!外间住着人师父怎么好休息?再说……再说,那是师父的房间,我也不能随便带你过去。”
他将云中任往房间里一推:“你也别挑了,反正都没区别,你要是想换房间,等师父来了,跟师父说去。对了,师父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吗?”
云中任被他推进门,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到到不远处一声欣喜的:“师父!您回来了!”
小山的眼睛一亮,也顾不得云中任了,藤蔓也立时将他松开,青翠的一片贴着地面迅速朝流光仙尊方向跑去,云中任猝不及防一下子被藤蔓扔在地上,一手捂着腰一手扶着门栏勉强站起来。
他先是被吊了几天,又一路被藤蔓带着走,双脚踏上实地的感觉竟然让他一阵头晕目眩,扶着门栏,好容易找回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便觉得腰腹处又是一阵剧痛,那种痛感他太熟悉了——是蛊虫又在他的体内活动起来了。
“呃……”云中任往前踉跄了两步,膝盖一软,啪地跪了下去,还没等他从疼痛中缓过神来,一双微凉的手拉着他的手臂将他拽了起来。
“怎么了?”那人问。
云中任一只手被他拉着,另一只手垂在身旁,他举起空着的那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腰部的伤口,剧痛击垮了他的意识,让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痛……好痛。”
拉着他的人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她跪下来,让云中任靠着自己的肩膀,探手掀开了他破烂的上衣,指间摸上了他的伤口。
云中任缓缓睁开眼,眼前是模糊的一片,只有一缕尤为显眼的白发在他的眼前摇摇晃晃。
他下意识地抓住那一缕白发,半抱着他的人侧过脸看他,于是他跟一双暗金色的瞳孔对上了视线。
随即云中任感觉自己腾空而起——流光仙尊抱起他,大步向室内走去,同时大声吩咐道:“小山小春,去拿我的药箱来!还有,把温酒汁煮一碗!”
温酒汁……那是什么?云中任迷迷糊糊地想。
流光仙尊的怀抱其实并不温暖,带着一股微凉的气息,她大步踏过塔中的杏树,一朵雪白的花飘飘摇摇地落下来,挂在他的头发上。
稍顷,云中任感觉自己被放在床榻上,温暖的被褥将他抱在怀中,他却莫名留恋那个微凉的怀抱,流光仙尊坐在塌边,银白的长发垂在身侧,他似乎总是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的白发,哪怕是病痛中也是如此。
流光仙尊将手按在他的腰腹伤口处,小山端着碗,人未到声先至:“来了来了!师父,温酒汁来了!”
流光仙尊接了碗,道:“张嘴。”
云中任在迷糊中,其实并不能很快地分辨出那些字句的意思,他眼神恍惚,只注视着流光仙尊的白发,觉得眼前一片白,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流光仙尊没那么好的耐心,她等了等,干脆捏住云中任的脸颊,手上一用劲,强迫他张开嘴,另一只手端着药碗,让他喝药。
那动作其实是很粗暴的,但想来流光仙尊干这事不是一回两回了,她很有技巧地倾斜碗沿的弧度,汤药分成又细又小的一股股,分成几次让他喝了下去,即使云中任半躺着,也没让他呛住。
云中任意识模糊,满眼都是白色,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那片白,柔软的发丝好似丝绸一般在他的指间流淌。
许是因为他的表情恢复了平静,流光仙尊将碗放在一旁,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只摸到一手的冷汗,他额头凉得吓人,问:“还疼么?”
云中任准确地捕捉到“疼”这个字,他说不出话,只能点了点头。当然还疼,蛊虫在他的身体里,每一下移动都仿佛要撕裂他的心肠肺腑,他疼得说不出话来。
“……没法了。”流光仙尊叹了口气,又将碗凑在他的嘴旁,她的声音是冷冰冰的,但语气仿佛在哄一个可怜的孩子,那信手拈来的熟练架势让人不由怀疑这是不是她惯来哄病人的话术,“喝药吧,喝药就好了,喝药就不疼了。”
因为流光仙尊十分敷衍地哄了他,这回云中任很乖,就这流光仙尊的手喝药,喝完之后流光仙尊转身去放碗,回来时就看到云中任躺在踏上,侧着脸,睁着一双眼看着自己。
那双眼很澄澈,但里面什么都没有,让人一眼就看出他其实是迷糊着的。
于是流光仙尊摸了摸他的额头,手掌下移遮住了他的眼睛:“喝了药就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乖啊……乖一点。”
云中任迷迷糊糊地想起,百鬼仙尊也说过这种话,“乖一点”之类的,想来的确是这些医修们用来哄病人的话术,信手拈来。
只是同样的话,从百鬼仙尊的嘴里说出来,就显得黏腻潮湿。如果让流光仙尊说来——好吧,不得不说,她的声音太冰冷,语气也敷衍,实在是不太合格。
但云中任就在这样的声音里,渐渐放松下来,流光仙尊捂着他的眼睛,遮住了那些漏进来的光,他缓缓眨了眨眼,感觉到自己的睫毛在她的手掌心里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