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灵忙低声说:“咱们回头再聊,麻烦先帮我收拾东西吧。”
贾冬梅,还有311宿舍的白小梅、刘卫东、王芳芳这才收回好奇的目光,也不敢再多说话,麻利地拿了曲灵的东西,就离开了310室。
人多力量大,曲灵的那些东西,一人拿一点,一趟就拿完了。曲灵最后离开,将写了自己名字的木头牌子也拿走了。
等众人到了311室,才敢大声说话,纷纷追问那位妇女和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官凤英主动解答了311众人的疑问,几人听完了,都对这对母女表示了同情。家庭条件优渥,来自于津门市干部家庭,本人也是干部身份的刘卫东说:“看他们母女三个挺不容易的,要不,我们发动同学,给他们捐款吧?”
同样出身于农村的王芳芳虽然没说话,但撇撇嘴巴,明显是不乐意的,白小梅看向曲灵。刚认的这个老乡,虽然年纪比自己小,但成熟、沉稳,总给人一种特别可靠的感觉,一向喜欢随大流的白小梅下意识就看向了她。
曲灵笑了笑,说:“我老家是农村的,对农村的贫下中农同志们有一定的了解,他们虽然贫困,但坚韧、倔强,并不喜欢别人的施舍,更习惯用自己勤劳的双手赚取劳动成果,如果我们贸然捐款,没准儿,他们会觉得受到了侮辱,反而不好。”
白小梅和王芳芳立即附和,“我觉得曲灵同志说得对,捐款并不是个好办法。我们可以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曲灵这话,让310宿舍的几人也松了口气,跟李招娣母女相处的这一会儿时间,他们已经意识到不对劲儿了。赞颂劳动人民的词儿,淳朴啊,勤劳啊,这些词,好似跟那对母女并不沾边。
关于那对母女的话题就此打住,大家又帮着曲灵将床铺都归拢好,310宿舍的人便回去了,也因为这事儿,两个宿舍的几名女同学都熟识起来。
晚些时候,一位姓王的三十多岁的女同志来到了宿舍,说是他们的生活管理员,让以后有什么生活方面的问题,尽管找她,还让两个宿舍的同学们自发选出宿舍长来,管理整个宿舍的卫生、出勤什么的。
曲灵没有竞选的意思,跟着大家一起选择了宿舍里虽然年纪不是最大,但当过小领导的刘卫东,隔壁的310宿舍,不出意料,选择的是年纪最大的何春莲。
宿舍长曲灵不想当,但班干部她是想要争取的,当了班干部,证明具备领导能力,在将来,也是履历上的一笔。
等正式开始上课时,第一堂课,就是让同学们互相认识,并选出班干部了。英语(甲)班的担当老师叫李春亮,是个戴着眼镜,有些矮胖的中年男人,也就四十来岁的年纪,但脑门前一片光亮,只剩下零星几根头发盖住稀疏的头皮,他的外号叫“秃老亮”,不知道是哪一届同学给起的,这个外号比他的大名还要响亮。
学校的教学和管理结构与曲灵之前认知中的不同,学校的领导班子,是教工代表、学生和工宣队三结合的革委会。
而每个专业又由学生、老师、工宣队组成教研小组,每个班又按照这个配置,组成小型的教研小组。学生和老师们共同设计、讨论课程。换句话说,学生学什么,老师说了不算,学生说了才算。所以“秃老亮”这个老师,在学生们面前极为客气,说每句话之前,都要问问“同志们怎么看,同志们怎么想。”
毕竟工农兵大学生们是带着“上大学,管大学,用马列主义、主席思想改造大学”的使命来的,换句话来说,学生是学校的主人,而老师则是被改造的对象。
这种情况下,老师们的态度自然是谨小慎微,慎之又慎。
班上20名同学,女同学11名,男同学9名,女盛男衰,相对于女同学这边,男同学之间的年龄差距就更大些,最小的19,最大的都28了。那位28岁的男同学叫刘建国,66年之前就下乡了,扎根农村十年,即是班里头年纪最大的,也是响应主席号召,政治性最强的,自然而然就成了班里的领导者。
这曲灵可争抢不了,只能看看以后有没有表现的机会了,目前当务之急,还是把专业课学习好。
这些学生们,每个人的文化水平参差不齐,有小学没毕业的,有初中、高中的。有老三届,踏踏实实经过正统教育的,但更多人中学阶段基本就没学过什么知识。为此,学校白天教专业课,晚上开补习班,给文化基础太差的人补齐知识。
曲灵不用上补习班,又因着跟邹师傅学过一点,好歹是有基础的,学起英语来进度就快一些。她也非常刻苦,每天老早就起来,到学校里的小树林处大声朗读、背诵,练习口语。一开始,白小梅还天天跟着她起大早,后来就懒了,只剩下
曲灵自己还在坚持,冬夏寒暑,风雨无阻。
很快,整个外语系,都知道了曲灵,她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出名了。
因着她英语学得好,人又好相处,班上很多同学都跑来和她请教问题,每次,她都热心地教授,遇到嘴笨的,理解力差的同学,也始终保持着充足的耐心,很快,她的人缘也好起来,同学们提起曲灵,无不举起大拇指,说她是个好同志。
10月份,迎来了入学以来的第一次测试考试。
老师在黑板上出题,同学们自己在本子上写下答案,老师将本子收上来,当场判卷。
曲灵只错了一道拼写题,总体来说,对于自己如今的水平还算是满意,她正帮着旁边的白小梅解答问题,忽地,身后传来“呜呜”的哭声。
转头去看,却见是李招娣,趴在桌子上,哭得厉害。
“她怎么了?”曲灵小声问着身后的秦桦。
秦桦撇撇嘴,说:“她得了满篇的X”。
老大姐何春莲忙过去安慰,李招娣的哭声却越来越大。满教室的人都停下来,听着李招娣的哭声。
刘建国搞清楚缘由,见李招娣不拾劝,将好好的课堂搞成这样,就不耐烦了,站起来说:“李招娣同志,这是在课堂上,你哭成这样算什么事儿?这次没考好,下次努力就是了!”
李招娣忽地就站起来,却不是针对刘建国,而是朝向“秃老亮”,怒瞪着哭红了的眼睛,激声说:“我要批评李春亮,搞这样的考试,是对没有英语基础贫农的迫害!”
这句话,让整个教室都安静了。
虽然工农兵大学生们是要来改造大学的,入学以来,也没有间断了批判和政治斗争,但从来没有这样直剌剌地针对过自己的老师。绝大多数人对于英语这门从来没有接触的学科和语言充满着好奇,对于教授这门语言的老师也保持着尊重。
却不料,李招娣竟然因为自己考试没有考好,而要批判李春亮。
批判啊,那可是能让人脱层皮的!
李春亮的秃脑门上这会儿已经泛出汗珠,脸上满是惊恐之色,好似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嘴唇哆嗦着,手扶在讲桌上,有些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年来,李春亮都在夹起尾巴做人,但作为老师的责心人又让他没有办法放任学生们,于是就在学习上抓得紧了些,却没想到为自己招致了无妄之灾。
曲灵悬起了一颗心,脑袋里头迅速组织着语言。她得帮助李春亮,如果真的开起了批判会,这位可爱的秃脑亮可就要遭殃了!
她绝对不能让李招娣这样的人得逞,否则,以后,再没有老师敢真心教他们了!
好在,聪明人不止曲灵一人,还未等她开口,班里的学生领导,事实上的班长刘建国又开口了,厉声说道:“李招娣同志,你这是把私人情绪上升到了阶级立场上,你这是错误的!”
何春莲也开口:“是啊,李招娣同志,李春亮老师做的这次测验,就是为了测试大家的水平,你没有考好,下次努力就是了。”
李招娣却不依不饶,但她对刘建国似乎有些惧怕,只管朝着何春莲喊:“你的阶级立场呢,还记得我们工农兵学员的职责吗?我看他李春亮就是为了让我这个贫农出丑,来彰显他臭老九的威风!”
何春莲嘴巴笨,反应慢,一时之间想不出反驳的话来,涨得脸通红,只喃喃辩解,“李招娣同志,你误会了,李春亮同志没有这个意思……”
曲灵环视着班上的同学,从他们的表情中可以看得出来,绝大多数都是同情李春亮的,只是,并没有其他同学站出来为他说话。
白小梅偷偷跟曲灵说:“这个李招娣真是太坏了,太欺负人了!把他们宿舍的人欺负个遍还不够,还欺负起老师来了!”
李招娣的母亲和弟弟自开学后,以送她的名义住到宿舍后,就一直没离开,娘仨霸占了曲灵离开后,空出的那张床,正经在宿舍里过起了日子来。
一个1周岁的小孩子,整天在宿舍里拉、尿,弄得宿舍被屎、尿味淹入了味,整天开窗通风都不管用,那孩子身体还不好,白天他们不在宿舍还好,就怕晚上那孩子哭闹起来,全宿舍的人整宿整宿都睡不好。
宿舍里其他人的东西,那母女,想用就用,连说都不说一声,倒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宿舍里的其他人倒是想要撵走那对母子,也找了宿管员,甚至是学校领导,但没人敢出头去管。那可是嘎嘎纯的贫农,谁敢出这个头,可就是阶级立场问题了。
杨明月在宿舍里闹了几场,闹到最后就是那母女两个齐上阵,李招娣她妈满口的污言秽语,什么话都敢说,荤素不忌,杨明月败下阵来,被骂得大哭不止,哭得虚脱了,吓得何春莲、秦桦几个连忙背着她去了医务室。
战斗力最强,最有后台的杨明月都干不过那母女,何春莲几人也只能忍气吞声。
隔天,杨明月就申请搬去了别的宿舍,只剩下何春莲几人还在苦苦熬着,只恨当初的自己太傻太单纯,竟没看出这母女是这样的货色,还同情他们,恨不能把自己吃的用的,都奉献给他们。
何春莲几人经常往311宿舍跑,每天都要无数次地控诉一番李招娣母女的恶行,才能排解下心中的闷气,在他们的传播之下,全班、全系,都知道了李招娣母女的“光荣事迹”,没人敢招惹他们,自然也就没人敢亲近。
李招娣被孤立了,她却并不在意,该咋样还咋样,把310宿舍当成自家的地盘,宿舍里的东西就是自家的东西,还很乐在其中,颇有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
听了白小梅的话,曲灵摸摸自己的胸口,悄声说:“幸好你那会儿让我搬到311宿舍来,要不然,现在我也得跟着吃苦了。”
白小梅脸上就露出得意之色,说:“可见我这个人还是挺有先见之明的。”
曲灵笑:“是啊,你就是聪明得很。”
夸得白小梅美得不行。
那边的争吵还在继续。
李招娣虽然有些害怕刘建国,但想要批斗李春亮的心太过迫切,也顾不得怕了,开始攻击他:“你怎么维护这个臭老九,我看你的阶级立场也有问题,你是不是要包庇这些反动分子?”
刘建国自恃是个男子汉,又比李招娣大了几岁,一向是沉稳老大哥的形象,可瞧着李招娣的刀头冲着自己来了,咄咄逼人的,一时间也有了想要退缩的意思。
曲灵瞧着事情不好,小声对白小梅说:“李招娣太过分了,咱们得想办法帮帮班长才行,要是这次让李招娣赢了,她不光在310宿舍横着走,在整个班,整个系也得横着走了。”
白小梅也是又气愤又担忧,前后左右的串联一番,大家都是想要出头,但是想想李招娣那无赖劲儿,心里头就发怵,觉得没能力按住她,就撺掇曲灵:“你口条好,要不你上吧?”
曲灵迟疑:“我也害怕李招娣啊,她可是属沾不着的,谁对上她谁倒霉,杨明月就是现成的例子啊!”
大家都沉默了。
曲灵咬咬牙,说:“为了大家,为了班长,为了正义,我豁出去了,不过,你们可都得站到我这边啊!”
大家纷纷表示一定会支持她的。
曲灵这才深吸口气,以大无畏的精神站起来,同时开口:
“我家世代贫农,我父亲是转业军人,在部队的时候荣立过三等功,转业到均州矿后,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工人阶级。我本人高中毕业后,也进入到均州矿,在青工营里锻炼了一年,矿上最苦最累的活我都干过,扛一百斤的木头,顶着烈日修路,下井回收电缆,矿灯电瓶里流出来的硫酸把工作服都灼烧坏了,险些没毁容,在狂风暴雨下爬上十米高的电线杆去维修电路……我在思想上积极要求进步,听主席
的指示,将矿上分配给我父亲的高级别家属院无私地退回到矿上,给更需要同志居住。后来,又因为表现优异,被均州厂评委优秀新职工称号!”
曲灵一口气说完,缓了口气,不等别人说什么,接着说:“李招娣同学,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自夸,而是说明,作为一个贫农出身的工人阶级,我骄傲着我天然的,坚定的革命立场,为自己的成份而骄傲,并且也成了鞭策我的动力,成为了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不光你一个人是贫农出身,我也是贫农,咱们班上所有同学也都是贫农和贫下中农。大家肩负着使命,来到经贸大学,一方面改造大学,一方面也要学习知识,等到将来国家和主席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能勇于承担起责任。
而李招娣你,却因为自己没有掌握知识,而恼羞成怒,将责任推到李春亮同志身上,这这就是利用身份发泄私人怒气,这根本就不是主席所倡导的革命精神,完全是资产阶级自私自利的行为!你这样的行为,严重破坏了我们这个小集体内部的团结!我有理由怀疑,你才是潜伏在贫农中的坏分子!”
曲灵话音刚落,就有人高喊着:“说得好”,而后就是热烈的掌声,很快,掌声响成一片,在屋子里头回荡得愈加响亮。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一点,热切、激动地看着曲灵,心潮澎拜。
第45章
人人喊打李招娣脸色愈发的黄,那张跟……
李招娣脸色愈发的黄,那张跟她妈妈像了五六分的脸上,充满了戾气,她也同大家一样,紧盯着曲灵,满脸戾气,神情狰狞,嘴巴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但发出的声音,很快就被声浪淹没。
讲台上的李春亮心下一松,紧抓着讲台的手忽然就松了力气,险些就要摔倒,幸好,他的身体本能还在,迅速支撑住了身体,他知道,自己这次的危机算是过去了。
大家伙的掌声足足响了得有两三分钟才停下。而后刘建国严肃的脸上带着笑容,开始打圆场,说:“我相信,不管是李春亮同志还是李招娣同志,都是咱们自己的革命同志。这次的事情,就当成是同志们之间的一次小争论,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就不要上升到阶级矛盾上去了,大家说是不是?”
曲灵赶紧说:“是,班长说得对!”
李招娣就是再泼,也知道,她贫农的身份,只在成分比她差的人面前有优势,对上曲灵这个身上带着几重保护的就落了下风。况且,所有同学都站到了曲灵那边,这个家伙又长了一张伶牙利嘴,不管比拼哪方面,都是斗不过的,她声嘶力竭喊了好久都没用,最后只能闭上嘴巴,不情不愿地将戾气收了起来,皱着个眉头,满面愁苦,好似个备受压迫的小媳妇。
此时,要是不明情况的外人看了,准会以为英语(甲)班全体同学在欺负李招娣,而李招娣就是旧社会备受压迫,敢怒不敢言的杨白劳。
一场小风波过后,曲灵在同学们心目中的地位陡然升高,获知了她的履历,感受了她的正义直言,以前不熟悉的男同学们也开始了解这个年纪不大,经历不少的女同志。
中午下课,曲灵被何春莲、秦桦还有其他女同学围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的,表达着对她的敬佩之情。
何春莲这几人,最近这几个月被李招娣母女三人坑惨了,今个终于有了出了口恶气的舒畅感。
曲灵摆摆手,没有接受他们的赞扬,叹口气说:“我这下算是把李招娣给得罪了,你们刚刚看到她看我的眼神没?阴恻恻的,太吓人了。我觉得吧,这事儿没完,她肯定得找茬报复我!”
何春莲、秦桦、官凤英三人面面相觑,说不出反驳的话来,相处几个月,他们太了解李招娣了,这人小心眼儿,睚眦必报,今天曲灵将她说个哑口无言,真就可能招致她的报复。
白小梅、王芳芳等人也开始跟着着急,“那可怎么办啊?她就是块滚刀肉,说不过就耍横、撒赖,无所不用其极,曲灵是文明人,肯定搞不过她。当初可是咱们大伙一块撺掇着曲灵出头的,这会儿曲灵惹了李招娣,咱们可不能拍拍屁股不管!”
何春莲等人忙说:“哪能?我们不是这样的人,曲灵,要是李招娣敢欺负你,我们一定站在你这边,实在不行,豁出去了,咱们能出来上学的,哪个成分不好?都是被党和人民考验过的,岂能被她拿捏了!”
难得何春莲这种好脾气的人都说出这样话来,可见对李招娣的积怨太深了。
曲灵听完,笑着说:“好,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也没那么严重。主席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咱们还是要给李招娣同志机会改正,如果能够改正,就还是好同志!”
大家说说笑笑着,准备一块去食堂。
只李招娣和杨明月没有参与进来。
李招娣一向是要打好饭回宿舍里去吃的,她妈和弟弟还在嗷嗷待哺,杨明月自来就是不和他们一起活动的,是个独来独往的独行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