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曲奶奶立时破涕为笑。她最担心的就是曲灵知道真相后,跑回去找她的亲生父母,不当曲铁军的孩子了。大儿子没有后人不说,那十几年疼爱孩子的真心也被辜负了。虽然曲铁军已经不在了,但只要想一想,就让人心如刀割。
曲灵见这话效果明显,又拍着胸口诅咒发誓,哄得曲奶奶彻底放了心。
“灵儿,你爸不在了,你奶,你二叔还在,赚不了啥大钱,可也能供你吃喝,你就安安心心上高中!”曲奶奶说。
曲灵“嗯”了一声,说:“奶,我妈走的时候,分了我一半的钱,350块钱,足够我上高中这两年的花销了,等高中毕业,我就进矿,就能赚钱了,奶,到时候我给你养老!”
曲奶奶听得心中欢喜,但又懊恼,说:“早知道那时候就不把钱都留给你妈了!”
均州矿的五百块钱是包含了丧葬费和抚慰金的,按理来说,李三梅、曲灵和曲奶奶都有份,但曲奶奶考虑着以后娘俩没了收入,还得靠这些钱生活呢,就没要自己那份,倒是便宜了李三梅!
曲奶奶自来跟李三梅不对付,在她面前帮着李三梅说话,不光不能让她消气,还后会火上浇油,只有跟她同仇敌忾才行。以前,跟曲奶奶一块说李三梅的坏话是两人见面时,很重要的一个环节,但此时,曲灵却不想说这些,只得转移话题。
刚见面时,她就发现曲奶奶虽然看起来精神还好,但明显瘦了不少,脸色发黄,后背也没以前直了,便问道:“奶这几天身体好不好?”
曲奶奶:“能吃能睡的,有啥不好?”这阵子身体确实不太舒服,但她并没放在心上,以为是大儿子的离开,打击太大造成的,乡下人皮实,扛几天就好了。
曲灵有些担忧,说:“奶,你可得保重身体,我爸没了,我就剩你一个最亲的人了!”
这话说得曲奶奶鼻头一酸,险些又要掉泪,忙说:“你放心,小时候有人给奶算命,说奶是个长寿着呢,我得看着灵儿当干部,结婚生孩子,且死不了!”
曲灵:“那说定了奶,将来你得给我带孩子,还得给我孩子的孩子带孩子!”
这话绕的,逗得曲奶奶哈哈大笑起来,泛黄的脸也有了光彩。
院中,被灶火烤着,被太阳晒着的黄春妮心里头拔凉。
“老二媳妇,饭好了没?”
屋里头传来曲奶奶的声音。
“好了”,黄春妮用胳膊擦了把脑门上流下来的汗,答应一声,掀起了蒸汽腾腾的锅盖。
午睡过后,曲灵得去学校上学了,问曲奶奶,“奶你们能待几天?”
曲奶奶想了想说:“下午找人把牛车赶回去还到队上,我跟你二婶在这儿多待几天。”
曲灵心里头立刻踏实了,将家里剩下的肉票、粮票、粮食本还有五块钱塞过去,大手一挥:“奶,你想吃啥就买啥!”
曲奶奶笑得不行,接过来说:“行,奶买好吃的去,没想到,这就得了我大孙女的济了。”
曲灵蹦蹦跶跶往出走,笑着说:“奶,你等着,好日子在后头呢!”
跟梁爱勤汇合后,她有些夸张地往曲灵脸上看,说:“你这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咋这么高兴?”
曲灵笑着告诉她,“我奶和我二婶来了,给我做了好吃的!”
梁爱勤
很有些羡慕,说:“真羡慕你有个好奶奶,我奶要是啥时候也能对我好点我就知足了。”
均州这个地方,往上倒回去一百年,还是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后来中原地区又是闹饥荒,又是打仗,老百姓们活不下去了,就往关东迁移,逐渐形成大些的村落、城市。东北地区姑奶奶的家庭地位很高,但有些后来迁移过来的家庭,还保留着老家的传统观念。
就比如梁家,重男轻女,梁爱勤作为长女,干活最多,从小就被灌输要无条件地为弟弟们做服务,无私奉献,好的东西都要让给弟弟们,将来结婚了,也得向着娘家,她原本也没觉得如何,可跟曲灵当了好朋友之后,看见她的父亲、奶奶是怎么对待她的,这才感受到了不公平。
曲灵挽上她的胳膊,说:“渴求不到就不要了,自己好好疼自己就够了,我妈离开的那天,我看见了她急匆匆的背影,特别难受,很想追上她,再好好地恳求她留下来。”
虽然才没过去几天,但已经有了时过境迁之感,曲灵能很自然地说出来了。
“可是我明白,就是我说了,她也不会留下来的。后来,我自己打理菜园子、做饭、收拾屋子……一个人也能生活得很好,就知道,这世界上,离开了谁都能活好。”
这一阵突如其来的感悟,令梁爱勤愕然,不由得对自己的好朋友另眼相看,说:“我咋感觉你跟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像个思想家,诗人,刚刚那些话好有道理!”
曲灵笑纳了她的夸奖,开玩笑说:“这大概就是挫折使人成长吧。那你还不赶紧找本子记下来。”
“记记记,等我到教室了立刻就记!”
第23章
婆媳放学后,曲灵以最快的时间跑回了……
放学后,曲灵以最快的时间跑回了家,一路上都在想着,晚上奶奶和二婶会做什么好吃的,她从小到大都没缺过嘴,从没觉得自己也是个大馋痨。
回到家后,却只有二婶在家,正帮着打西红柿秧上长出来的分叉,院子中的晾衣绳上,晾着自己还没来得洗的衣服。
“二婶。”曲灵清脆地叫了一声,而后往土灶上看了一眼,锅上炖煮着什么,乎乎地冒着热气。
黄春妮应了一声,有些勉强地牵牵嘴角。
走得近了些,曲灵吸着鼻子闻到一股特殊的香味,立时眼睛一亮,问:“二婶你煮了棒子米粥呀,真香,是不是还放了花豆?”
黄春妮脸上的笑容好看了些,说:“从老家拿来的,来之前现加工的棒子米,有点发粘,挺好吃的。”
曲灵:“谢谢二婶,这种热天儿煮棒子米粥,你辛苦了!”
二婶煮出来的棒子米粥又香又稠,曲灵特别爱吃,每次回老家必吃。
煮棒子米粥很费时,得时不时就过来加把柴,这么热的天,实在不是个好活儿。
黄春妮听着,有些心酸,有些欣慰,至少这个不是亲生的侄女,是知道她辛苦的,不由得又想到婆婆和丈夫对她的隐瞒。婆媳、夫妻快二十年了,自己在这个家里头任劳任怨,自己也不是个爱嚼舌头,把家里的事情往外头说的,他们竟然还没把自己当成自家人,真是让人心寒!
想到这里,她脸上的笑容便又淡去了。
曲灵没有注意二婶的变化,往窗户里头看看,没看见奶奶的身影,问道:“我奶不在家吗,去哪儿了?”
黄春妮:“去你老姨家,打听你妈的消息去了。我本来想跟着去的,你奶让我在家里煮粥。”
曲灵怕曲奶奶的暴脾气上来不肯放过李三梅,再闹得不可收拾,跟她商量着这事儿就算了,曲奶奶当时只是哼了一声,曲灵就以为她是答应了。
“她自己去的吗?”曲灵确认着。
黄春妮:“她自己去的,我问她认不认识路,她说鼻子底下长着长嘴,不认路会问人就行。”
曲灵不由得着急起来,曲奶奶来城里的次数有限,每次都是直接来家里,去供销社、百货买东西都得有人领着去,从来没自己单独出过门,更没去过老姨家,矿区距离小姨家所在的棉纺厂老远了,这要是走丢了咋办?”
曲灵又问:“我奶几点走的?”
黄春妮没手表,抬头望了望天,说:“估摸着是两三点的时候。”
这会儿都5点了,出去两三个小时了。曲灵也顾不得什么,重新背上水壶往外走,想了想,又进去拿了手电,“二婶我去找找我奶。”
黄春妮也有些急,“我跟你一块去。”
曲灵忙拦住她,“二婶你留家里,我奶回来了,就让她在家里等着。”
曲灵急匆匆出了矿区,等了五六分钟,等到了一辆开往市里的公交车。车上还有座位,她也没坐,就站到车子中间,交换地盯着车子两边。
一路上,都没看见曲奶奶的身影,过了半个多小时,她在棉纺厂站下车。
奶奶不知道李五梅家的地址,但知道工作单位,要是找人,肯定会先来单位。
正是棉纺厂下班的高峰期,步行的,骑着自行车的,往出涌的人潮聚在门口。
曲灵在四周围仔细找了一圈,没见到熟悉人影,便敲了敲门口保卫处的岗亭。
“叔儿,跟你打听个事儿,下午有没有一个老太太来找生产车间的李五梅?”曲灵大概形容了下曲奶奶的外貌。
岗亭里的人探出头来,回答说:“是有这么个老太太。”
曲灵一喜,接着问,“那叔你知道这会儿老太太去哪儿了不?”
岗亭里的人寻思了一会儿,说:“我通知了生产车间,李五梅不一会儿就赶过来,带着那老太太走了,八成是回家去了。”
曲灵心下顿时一松,见到了李五梅就好,起码人不是走丢了。
她连连道谢,又往李五梅家赶去。
老姨李五梅家不远,在棉纺厂附近的一处民房里。她嫁的是个坐地户,老辈儿留下来的房子,方方正正的北方民居,住了三代十多口人,居住环境稍显拥挤。
院门大敞着,她进了院,就有在院子中做饭的人看见了她,“呦,是曲灵啊,你咋也来了,来接你奶的吧?快进来,她在你老姨屋呢。”
这是李五梅的大嫂子,曲灵很少来这里,自然接触不多,但也认识的。
曲灵跟李三梅的关系不好,跟李三梅的亲妹子李五梅也就不亲近。当初,李三梅就是想要抱养李五梅家的儿子的。
曲灵叫了一声:“大娘”,又跟院子里的其他人微笑点点头,便朝着李五梅的屋子去。
屋门关着,里面静悄悄的,几乎没有声音传出来。
曲灵敲敲门,里面传来李五梅稍显警惕的声音:“谁?”
曲灵回答:“我,曲灵,来找我奶。”
曲灵轻轻推了下门,门居然被反锁了,稍等了一会儿,李五梅才过来开门,身后跟着曲奶奶。
“你咋来了?”曲奶奶瞧见孙女,有些惊讶。
曲灵:“我怕你找不到路,过来接你。”
曲奶奶有些紧绷的脸庞立刻就露出了笑容。
李五梅有些不阴不阳地说,“还是你们祖孙两个感情好。”
她看见了曲灵,也没挤出一丝笑容来,显然刚刚与曲奶奶的谈话并不愉快。
曲灵只跟她点了下头,并没有接话茬,而是问着曲奶奶,“聊完了没?二婶煮好棒子米粥了,等着我们回去吃。”
曲奶奶朝她笑笑,说:“不急,这种天,凉了更好吃。”说着,她反客为主,拉了曲灵进到了里屋。
李五梅住的是西厢房,明暗间的结构,将里外屋的结构区隔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房间。正屋敞着门,其他的房间门都关着,想来她的子女们在里面,但并没有人出来打招呼。
李五梅家的子女从小就对曲灵充满着敌意,曲灵一直都不
懂是为什么,现在才明白,应该是怨恨自己占了他们的位置。
曲奶奶让曲灵在正屋的椅子上坐下,又问她渴不渴,曲灵摇摇头,拍拍背着的水壶。曲奶奶又问她饿不饿,曲灵饿了,很饿,但在别人家,是不可能说饿的,依旧摇摇头。
曲奶奶便不再管她,转向又面向将门关好后,走进来的李五梅,说:“那是你三姐,你两姐妹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有啥好东西都惦记着给你家这三个孩子,她去哪儿,咋可能不告诉你?”
李五梅嗓子有些哑,无奈又生气地说:“亲家母,还要我跟我说多少遍?我是真的不知道,她没跟我说,她走了的事儿,还是你说了,我才知道的,你找我要人,我还想找你要人呢!”
曲奶奶压根就不信她的话,说:“你可别骗我这乡下老太太,你要是听我说了才知道,早就炸翻天了,还能心平气和的跟我说话?”
李五梅见骗不了老太太,只能一遍遍地说自己真不知道,就差赌咒发誓了。见曲奶奶油盐不进,还是一副要在这里坐到底的样子,心里头恼得很,便朝着曲灵说:“你劝劝你奶奶,就是知道了你妈在哪儿又怎么样?她是个大活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还能绑着她不成?我三姐这么些年在曲家,没功劳也有苦劳,她突然离开,还不都是你们这一老一小给逼的过不下去了!”
说着说着,她语调陡然升高,而后又压低声音,终究没忍住,将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
这可把曲奶奶给惹恼了,顿时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五梅,我为啥不待见李三梅,你心里没点数吗?当初铁军好不容易弄了个棉纺厂的工作指标,李三梅好好地上着班赚工资,却被她偷偷把工作转给了你,这才有了你现在的好生活,我家里只剩下铁军一个人赚工资养全家,这样吃里扒外的偷家贼,你问问你婆婆,她能待见?”
李五梅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低下头,佝偻着背,一声不吭。
曲灵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这些年来,曲奶奶跟李三梅发生过无数次口角,从来没把这事儿翻出来责骂过李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