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垂着头,一双黝黑的眼睛盯着地面,不说话,眼睛里流露出几分伤心。
小孩子的许沛锡不是不惦记亲生父母,但自他有记忆以来,家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陌生的叔叔和阿姨来看他,既然他们不要他,他也不要他们!
许芳珊在旁劝不动他,也只好作罢,这些年她和许沛锡都感情越来越深,内心深处她是自私地不想许沛锡和亲生父母那边接触的。
跟亲生父母见面的事情就这样算了,许沛锡不再为这事闹脾气,也不再提及他们。
许沛锡不提,许芳珊自然也不提。
从这时候起,许沛锡一直活在许芳珊某一天会结婚生子,丢下他的恐惧之中。
但年仅几岁的他,把这个恐惧隐藏得很好,偶尔流露,也只会让许芳珊以为他是在想念着亲生父母。
许芳珊深深觉得自己对不住孩子,更加加倍补偿他。
许沛锡十岁之后,每个月就有两块的零花钱,平日穿着小皮鞋,每逢假期,许芳珊还会带他坐车去市里买新衣服,新玩具,吃蛋糕,当然还有售价高达十几块的书籍。
这样幸福平静的生活一直到了许沛锡上了初中,这时候许芳珊的身体慢慢有了异样。
首先是咳嗽,一开始许芳珊不在意,当老师的都有这个小毛病,吃个梨,喝点枇杷膏,养几天嗓子就能好转。
但许芳珊买了雪梨吃,又去医院开了止咳的药,药都吃完了,还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
许芳珊只能继续抓药吃,心里安慰自己,小毛病,一定是小毛病。
直到有一天早上,正在刷牙的许芳珊,突然咳出一嘴巴血出来,她心里的重锤终于落下了,自己的身体出了大问题,要是一个不好,可能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许芳珊当机立断,瞒着许沛锡,请假去市里的大医院看病,医生告诉她,她得了肺癌,看症状,已经是中晚期了,最好尽快住院治疗。
许沛锡看着从市里回来,心不在焉的养母,放下笔,关心地说道:“阿妈今天你歇着吧,我来做饭。”
许芳珊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摇头,露出一个笑说:“你看书吧,明年就要考高中了,饭阿妈来做。这段时间都是小锡做饭,阿妈今天觉得身体好多了。”
“真的吗?阿妈那真是太好了。”许沛锡欢呼雀跃,被养得心思单纯的他根本没想太多,许芳珊也从来不会骗他。
黄昏的日光从门前洒在许沛锡和许芳珊母子两个人身上。
许芳珊看得高兴的许沛锡,眼睛一热,赶紧转过身去,低声说:“阿妈这就做饭,做小锡喜欢吃的狮子头。”
今天的许沛锡很开心,阿妈的身体好转,上次的考试成绩出来了,他拿了年纪第一,晚上还吃了喜欢的菜。
晚饭结束后,他洗了碗,洗了澡,然后做作业,再看高中课本看到深夜。
看着写字台上的闹钟,他打起了哈欠,觉得是时候上床睡觉了。
睡前上厕所时,他经门口,门墙上的木挂架突然一松,掉下来。
许沛锡心里一紧,连忙伸手将掉下来的东西接住,将架子上的物品全搂在自己怀里,他才松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养母的房间,阿妈今天难得睡一顿好觉,可不能吵醒她。
他不知道的是,房间里许芳珊没睡,将头塞进枕头和厚棉被里,无声地哭泣。
哪怕再坚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害怕了。而且她死了,许沛锡怎么办?他还没有成年,自己也没个可以托付的人。
让他回到亲生父母身边?这些年她为了私心,没强硬带许沛锡回许家村认亲。黄娟子有好几个孩子,对只养过几个月的许沛锡能有多少感情?她舍不得让许沛锡受委屈。
许芳珊越想心里越悲痛,觉得命运真是无常,她斩断了一切,来到这个小县城,只想过自己安稳的小日子也不能如愿。
客厅里,许沛锡小心翼翼地将物品一件件地放在饭桌上。
最后一件东西是养母的黑色方包,客厅里的电灯没开,许沛锡一个不慎将黑色方包弄掉到地上。
许沛锡捡着地上的备课本、试卷、作业本……心里庆幸着,幸好这一出没有将阿妈吵醒。
阿妈今天睡得真沉。
月光像雪一样明亮,许沛锡蹙着眉头,翻看着市第一医院的病历本。
心里疑惑,阿妈什么时候去市医院看病了?
看到诊断结果那一栏,许沛锡怀疑月色太闪,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
许沛锡
坐在客厅里一夜未睡。
清晨,许芳珊一打开房门,看到儿子的背影便关切地说道:“小锡,今天怎么起得怎么早?”
许沛锡缓缓转过身,留着眼泪说,“阿妈,去治病吧。”
许芳珊一愣之后,想糊弄过去,扯了扯嘴角说,“儿子你在说什么?治什么病?阿妈的病好了。”
许沛锡握紧了拳头,站起来大声吼道:“市里治不好就去省里治!省里治不好就去海市治!”
原来这孩子已经知道了呀。许芳珊苦涩又欣慰地想,想开口安慰儿子几句,却被许沛锡紧紧地抱住,许沛锡的眼泪掉到她的衣服上,“阿妈,我不能失去你,我只有你一个亲人!阿妈,别让我失去你。我求你了。”
许芳珊伸手拍了拍他背,轻声说:“好,阿妈听你的话,去大医院治病。”
许芳珊本来还在犹豫不决,是赌一把,花空积蓄可能还要借钱去治病,还是将钱省下来留给许沛锡读书结婚?
在许沛锡的哀求中,下了决心,决定还是进医院治病,万一能治好呢?
活下来,她还有工作,还有房子,母子两个的生活不会一直困顿的。
许芳珊直接去省城最好的医院治疗,许沛锡也跟着去,一边照顾她,一边念书。每逢重大考试才会县城一趟。
家里存折上的钱慢慢花光了,许沛锡将家里大部分的物品变卖给了邻居和养母的同事,又续上治疗费。
许芳珊对家里的钱能治多久病,一清二楚,许沛锡不肯说,但她知道钱已经花光,家也变成光溜溜的了。
她的病一直没有好转,连说话都吃力了,她趁着许沛锡回县城考试,自己给自己办理了出院手续,一个人坐车回了家。
考试回来准备洗个澡,收拾衣物就去省城照顾养母的许沛锡打开门一看,看到桌子上摆着三菜一汤,眼泪顿时哗啦啦流下来了。
许芳珊端着两碗饭出来,放在桌子上,轻声说:“小锡坐下来吃饭吧,这病阿妈不治了,最后的一点时光,阿妈想多陪陪你,这是一个母亲的请求,请你批准。”
许沛锡硬压着养母再次住院治疗也没有任何用处了,在这次回来考试之前,医生已经告知他,他的母亲只有最后两个多月了。
为了有米下锅,也为了许沛锡的将来做打算,许芳珊放下傲气,带许沛锡去了市里的一家制衣厂的家属院。
许芳珊原来也是这家属院中的一员,直到她生气离家出走,跟家里断绝关系。
她的父亲是这个制衣厂的小领导,在外头作风开明,在家里确是个比清朝人还封建的人。
妻子要跪着给他洗脚、穿鞋子、扣皮带。他还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不让许芳珊多读书。
许芳珊跟自己母亲不同,不是个逆来顺受,以跟野男人私奔,未婚先孕作威胁,成功读上了高中,还考上了省里的师范大学。
本来她的前途一片光明,她还想着工作之后,将母亲从家里接出来。
但她考上大学,复读了三次的大哥却再次落榜了。许父怒不可遏,面上无光,认为是许芳珊这个逆女挡了长子的气运,就让妻子将她骗走,然后撬开许芳珊书桌的锁,将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给撕了。
这时候,大学录取通知书是上大学的唯一凭证,许芳珊多方求助都没有用,在高中同学高高兴兴背着行李去大学报道的时候,她只能待在家里做家务。
许芳珊越想越气,越想越不能让父亲如愿,于是留下一张断绝关系书,离家出走了。
来到了市下面的县城,凭借着一个好脑子和高中的文化程度,先是当上了小学数学老师,然后再进一步,进了县城初中教授自己喜欢的化学。
这次她想要回家服软,也是想让许沛锡有个好去处。
看在她生命即将逝去,许沛锡是个男丁,又姓许的份上,让她的父亲认下这个外孙,将许沛锡抚养到十八岁成年。
只要她的父亲肯收留许沛锡,她可以下跪磕头认错。
家还是在原来的楼层,许芳珊却不能进去,许父直接闭门不见,许芳珊在外头喊破了嗓子,也没有人出来。
许沛锡扶着养母,目光凶狠地盯着紧闭的屋门,阿妈都快要死了,他们也不肯出来见她最后一面。
许沛锡没想那么多,只以为阿妈是想临死之前来见父母一面,许芳珊为了不让他失望,也没有告诉他自己的盘算。
为了让养母如愿,许沛锡咬着唇,眼睛一闭,就要跪下。
他还哽咽地喊道:“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你们出来看一眼吧,我阿妈生病了,想见你们……”
许芳珊连忙准备阻止他,拉着他起来,摇头说:“小锡,我们回去吧,以后不来了,最后的日子我们母子两个人静静地过。”
许沛锡想要让养母如愿,不肯放弃,许芳珊拉不住他,只能不管他,转身走向楼道里。
许沛锡看看走人的养母,又看看眼前管着的房门,抬起脚来,狠狠地踹了一脚门,然后赶紧追上养母。
许芳珊和许沛锡在家属院门前的树根底下,等到夕阳下山,才等到许芳珊的母亲提着菜篮子出来。
“小锡,那是你外婆。”许芳珊抬手惊喜地指着一个头发花白,穿着黑色褂子的小脚老太太给许沛锡看。
许沛锡急忙扶着她走过去。
“妈。”许芳珊来到老太太面前轻声喊道。
老太太抬起头,眯着眼睛,呆滞地看了许芳珊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道:“小珊啊。”
从省城医院回来后,一直乐观的许芳珊哽咽地说,“阿妈,我生病了。”
老太太点头“哦”了一声,除此之外没什么其他的反应。
许芳珊擦去脸上的眼泪,笑了笑说,“妈,我就想来看看你。”
老太太枯树皮般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吐出一个字来。
许芳珊仰头说道:“现在人也看完,我该走了,阿妈你以后自己多多保重。”
老太太像是被强制唤醒了一般,从口袋里掏出今天的菜钱来,举给许芳珊,喃喃说道:“拿着。”
许芳珊一时间捂着嘴哭出声来,接着猛地摇头,拉着许沛锡跑了。
许沛锡让养母赶紧停下来,“阿妈别跑了,那个老太……外婆追不上来。”
许芳珊止住步伐,一边掏出手帕擦眼泪,一边解释道:“小锡,这钱我们不能要,要了,你外婆今晚就要挨骂了。”
许沛锡小声嘀咕道:“我才不想要他们的臭钱呢,他们对阿妈你又不好。”
许芳珊听力已经退步了不少,她没听见许沛锡地嘀咕,便问道:“小锡,你在说什么呢?”
许沛锡撒谎说:“阿妈,我还没来过市里呢,我们去逛逛街,吃吃东西吧,我饿了。”
接着,他蹲下来一拍自己的背,“阿妈上来,我背着你!”
到了这一步,母子两个相依为命,许沛锡已经不知道背过许芳珊多少回了。
就这样,许沛锡背着许芳珊去了市中心逛了一圈,两人难得一次不考虑钱的问题,看到好吃的就买来尝尝,看到中意的东西就买下来。
从市里回来后,许芳珊将工作卖了出去,换了一笔钱,还清了所有的债,将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手里的最后一点钱留给许沛锡当高中学费和生活费。
做完这一切后,许芳珊和许沛锡长谈了一次,交代了后事,让他在自己死后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许沛锡说什么也不愿意,只愿意待在自己的家,即使阿妈不在了。
对此,许芳珊面色冷硬地说,“我已经让你许阿姨给你父母带话了,你一定要到亲生父母身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