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
“我说你会得偿所愿。”
“那就借你吉言。”他笑着看向她,客气道。
实习老师来了以后,杨珊身上重担确实轻了些,每周要少上几节课。
自从知道她怀孕后,班里学生乖巧了不少,不敢惹她发脾气。她的肚子还不显怀,有时也会无意间把手轻轻搭在肚子上,一种本能的呵护。
江巡偶尔会因此想起沈芝书,她去年生了个女孩,取名叫安安,他还没去探望。
只在一段视频里见过,刚出生的婴儿浑身通红,皱巴巴的,小小的,张着嘴啼哭。
那几天江巡有些心烦气躁,没缘由地频频想起宴市。
似有某种感应般,他在晚上接到一通来自宴市的电话,却不是沈芝书打来的,而是许久没有联系过他的江政。
尤其这几年,江政作为父亲,跟江巡见面的次数寥寥,掰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
他几乎没有任何开场白,劈头盖脸一句话砸过来,只陈述事实:“江巡,你奶奶过世了,你得来。”
午夜航班起飞,江巡在去往宴市的途中毫无睡意,不断回忆起去年与奶奶的那次见面。
她患上阿兹海默症后,经常认错身边的人,也叫错他的名字。
他推她到疗养院楼下晒太阳,坐了会儿,回病房的路上她向护工哭诉自己头痛,哀哀地嚎叫,枯瘦的身躯不受控地颤抖,像小孩撒泼般闹腾。
江巡小时候这样哭闹时,她大概也曾抱过他。
这场葬礼办得隆重,前后加起来快七天。
来宴市后,江巡夜里睡得不好,又犯了失眠的毛病,彻夜守灵虚耗着时间。为此反倒惹了麻烦,几个叔叔婶婶背后嘲讽他尽孝太迟,如今来这里装样子,老太太遗嘱早已立好,不会因他这副做派而多给一分一毫。
那位曾被江巡捉弄说“牙缝里有韭菜,假发片快要掉,披肩上有咖啡渍”的二婶,舞到了跟前,当面夸他有位好外公,暗讽他跟外祖家更亲。
“沈恪京的外孙,画技了不得,今天趁这个机会当然要给大家露一手。”
她有备而来,刚说完,佣人拿来了笔墨,空白画卷展开,只等人挥毫。
江巡穿着黑色丧服,眉目冷峻,如同染了霜雪。整个人白得冷寂,像一尊冷玉。
正好手机响,他起身要去外面接电话,被二婶挡住去路,毛笔逼迫似的递到了面前,不容拒绝。
他没接笔,无一秒犹豫,拿过佣人手中的冰裂纹墨碟,朝画纸上干脆利落地泼去。
“画完了。”
墨汁飞溅,二婶离得近,又一次遭了殃,好在这次她身上是黑衣裙,不明显。
她气急败坏,罪魁祸首出了侧门,去外面接电话。
电话已经接通。
赵商商在那头问:“我看见天气预报说宴市倒春寒,降温很厉害,你有加衣服吗?”
“没有。”江巡靠在廊柱上,捻着指腹上沾到的墨汁,眸色深了深,他故意说,“我好冷啊商商。”
“那你要多穿点呀。”
“我忘了。”
“你干脆连吃饭也忘记吧!”她气急败坏。
江巡这几天过得昼夜颠倒,真记不清自己有没有吃晚饭,他沉默了片刻。
“江巡,你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
“嗯,”他承认,“我不太会。”
赵商商听着他疲倦低哑的声音,心脏紧了紧。她想叮嘱他很多,又有种无奈感与难言的想念,只有见到他本人才能消解。
夜色深深,他抬腕看了表,已经到了这个时间点,“下晚自习了吗?”
“刚下。”赵商商说,“明天二模考。”
“考试加油。”
“好。”
赵商商走在林荫道上,空气冷冽,身边有无数跟她一样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同学,往校门外涌。
脚踩过枯叶,发出细微的声响。
“江巡,你去休息吧,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累。”
“嗯。”
“不要骗我。”
他似乎笑了一下,“不骗你,我去休息。”
“晚安,商商。”
灵堂因为江巡刚才泼墨的举动乱了片刻,江政打电话来问他在哪里,江巡已经到了酒店房间,他将保持通话状态的手机放在桌上,拿着干净衣服去了浴室。
江政破口大骂一顿之后,发现那头根本没人,气得摔了手机。
江家老太太的葬礼结束,沈芝书的婚礼开始。
这两桩事只相隔三天,撞到一起也ᴶˢᴳ是巧合。
沈芝书生了小孩之后,休养了段时间,年初就早早定下了时间,在三月底举办婚礼。
她的现任丈夫是海运集团大股东,两人之间除了有个孩子,还有诸多利益牵扯,听起来是跟江政那段失败婚姻差不多的开端。
江巡不想过问沈芝书的感情史,她向来会取舍,不会让自己吃亏。
婚礼是白色调的,圣洁纯净,现场如同一片白玫瑰花海。
江巡坐在宾客席上,看沈芝书身穿繁复华丽的白色婚纱与面容陌生的男人交换戒指,拥吻,完成婚礼仪式。
他随其他人一同鼓掌,随后去看了眼襁褓中的小女孩。
沈芝书下台后换了身轻便点的长裙,问他:“要抱一抱安安吗?”
她太小太软,看上去好脆弱,眼睛清澈明润,嘴一瘪,随时会哭,让江巡不敢伸手。
“抱不好,算了。”
“江政说你在你奶奶的灵堂上闹事。”
“那也算闹?”
盛装下的沈芝书气势逼人,钻石胸针光彩熠熠,她问:“被欺负了?”
江巡很淡地笑了笑,“不至于。”
“那就是你欺负江家的人了,不然江政怎么会发那么大的火,还追问到我这里来。”
“不用管他。”江巡说。
安安突然攥住了他一根手指,紧紧的,手握成拳头。他没动,就这么等着,等她终于松开手才走。
先是葬礼后是婚礼,短时间内红白喜事在眼前轮过一遭。
江巡有种精神上的累,觉得困,闭眼却睡不着。胃也不舒服,几乎没有食欲。
他随便吃一点填饱了肚子,从举行婚礼的酒店离开。
旁边是块草地,一个电台主持人在办行为艺术展,他把自己脱光了站在日光下,四周的架子上提供了颜料,邀请路过的人在他身上留下点什么,可以是一个点,也可以是大片涂鸦。
有小孩在他掌心作画,有人在他背后写打油诗。
江巡驻足旁观了片刻,再往前走,看到盲人在弹月琴,奏响《琵琶语》。
椅子前摆着平生简介,讲述他因眼盲下岗,妻子离家出走后,他与七岁小女相依为命,卖艺为生。
江巡继续往前。
卖酒的店员在路边兜售果酒,对着喇叭卖力吆喝。
新开张的药方搞促销活动,门前排满了老人。
这条街从头走到尾,好似将匆匆流水般的人间,走马观花看过一遍。
江巡在路边拦了辆车去机场,某个瞬间,他忽然想找人说点什么。
而这人只能是赵商商。
他想不到别的人了。
就随意跟她说说刚刚在街上遇见的人,看到的景。说宴市的天气太冷,他不喜欢。说他看见新出生的妹妹了,长得丑,不像他。说他退酒店时忘了手表,只好倒回去拿。
喜欢究竟是由什么组成的呢。
是罕见的涌上来的分享欲和倾诉欲。
是始终存在的占有欲。
是排他性与唯一。
是每次离开以后,都想尽早回去见她的归属感。
是他已经见过太多人,仍只想见她,她仍是她。
她给他讲相声的夜晚,她和他共享手套的瞬间,她陪他去吃火锅的夏日黄昏,给他看烟花的新年夜,在视频接通时叫他名字的那一秒……
太多的时刻,无数个节点,连接成线,让江巡沦陷,甘愿俯首。
他想画个圈,把赵商商圈里头。
一直一直做他的太阳。
而他是太阳的臣民。
-
赵商商最想江巡的一次,是在二模考试结束后。
她不可能总是前进,总会有瓶颈,这次地理难度太大,她考得一塌糊涂。
考试成绩一公布,她的总分离去年绊江中医药大学的分数线差了一截。
那是全国排名靠前的重点大学,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学府,她以为自己在不断靠近,如今却停滞不前,而时间越来越少。
压力忽然压得她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