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时瑜来得早,这会还不是饭点,是难得清闲的时候,老板是个很朴素的中年男人,坐在其中一张桌子上闲散着抽着烟,另一只手似乎在翻账本。
听见声音,他抬头,随后笑了:“哎呦,今天又来了小姑娘。”
时瑜每次自己来附院拿药,都喜欢在这里吃一碗馄饨再回家,再加上她长得漂亮,很容易叫人留下印象,就这样来了几次,就熟了。
时瑜也笑,女孩娇俏的眉眼弯了下,语调扬起的嗓音脆升升的:“张叔,还是一碗小馄饨,不要葱花。”
“好嘞!你先坐。”
时瑜找了个角落的位置落了座,这一年她似乎格外怕冷,她将脖子上几乎要遮住半张脸的LV围巾取下,白色口罩也被她对折又小心翼翼放进包里,随后手心隆起移到嘴边呼了口气。
店里背光,头顶上老式的灯泡常年亮着,黄色光晕像海浪的波纹泛起涟漪,一圈一圈从一个点
向外晕染开。
馄饨很快就端上了桌,老板还从高压锅里捞了一个茶叶蛋,说是刚煮的,叫女孩尝尝。
时瑜很喜欢这里,她每次来都会错开饭点,大多数时候人不多。
医院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人们永远在步履匆匆的赶路,他们见惯了哭泣,怒骂,争吵,甚至是更难以外露的情绪,没有人会在乎你做了些什么,即将要做什么。
就好像在这个小小的店里,时瑜不用面对任何事,不需要在乎任何人的目光,不用被妈妈要求着做一些她不喜欢的事情,更不用逼迫自己出席一些无聊又伪善的宴会,她不是京城时家的时瑜,只是那个小小的,普通的时瑜。
她从一旁掉了漆的竹筒里拿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撕开包装,小心翼翼搅拌着浮在汤面上的鸡蛋花和紫菜。
升腾得热气熏得她视线有些模糊。
已经开始泛黄的白色墙壁上贴着的广告也没变,有贷款的,有写着联系方式说卖癌症特效药的,甚至还有说某某大法师作法祈福的。
这广告时瑜再熟悉不过了,她陪着外祖父来检查的那段时间,偶尔来小胡同里买东西,她妈妈对那些嗤之以鼻,甚至对整个小胡同都非常排斥。
妈妈觉得那是穷人才有的惰性和愿意相信谎言的愚蠢。
人就是这样,明知道那是谎言,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自己,只为了那一点虚无缥缈又微不可察的希望。
时瑜有时候很讨厌自己的心软,总觉得好像医院是一个被无数眼泪浸湿过后发芽的麦芽枕,上面长了许多讨厌的霉斑。
她一直都很排斥去医院。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手工馄饨皮薄馅满,汤汁鲜美入口即化,几个下肚,方才在外面的寒意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被驱散了些。
时瑜呼了口气,总算控制住自己喜欢胡思乱想的脑袋。
手机屏幕跳出微信消息,是好友宋一茉,她说她在堵车,大概一会儿才能到。
女孩偏过脸来看了眼,按亮屏幕刚准备回,贴着红色关公像的玻璃门再次被推开,随着挂在门上的铃铛叮铃一声,又卷着几分屋外的冷空气,有人走了进来。
时瑜面对着大门坐着,外面的情境一览无余,她视线从手机上错开几分,就那么随意撩了下睫尖。
下一秒。
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底,那长睫急速地颤动了下,女孩捏着白瓷勺子的手忽地一顿,瓷勺瞬间从她指腹滑落,碰到碗壁发出咚得一声闷响。
她心里也发出咚得一声,很重很响,砸得她几乎连呼吸都停滞了。
迎面走来一人。
黑色大衣衬得他身量颀长,挺而笔直的西装裤,骨相极其优越的脸,白瓷感的冷白皮,双眼皮很深,眼尾狭长内敛,眉骨深邃,漆黑碎发晕上几缕那盏旧灯泡扩散而下的暖光。
那光又落在他挺直的鼻骨侧,投下一小片阴影,色泽浓淡对比下,起承转合似与光影相接,更显得那张挑不出半点毛病的脸线条流畅,五官利落分明。
他正在接电话,神情看着有些倦懒闲散,明明穿得一身黑,却一点也不显沉闷,反而是少有的端庄贵气。
眸光相接时,比起时瑜的错愕,男人倒显得气定神怡,只是视线在那张漂亮的小脸上停顿了两秒又移开。
男人偏过脸来,对着电话那头,语气淡淡,辨不出心情好坏:“嗯。”
“挂了,有事。”
是许怀洲。
那个四年前被她甩掉的前男友。
反应过来的时瑜欲盖弥彰的低头,放在桌下的手有了细微的抖。
她其实不是没有想过和许怀洲分手后再相遇是什么情景,主要是分手那天她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把别人一颗真诚的心伤得稀巴烂,于理来说,许怀洲应该不愿意再看见她。
于情来说,如果真的要演一出久别重逢的戏码,最起码也不是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又有些旧的馄饨店里。
她脑袋放空,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方才好像有些太夸张,想做些什么掩饰下。
可麻木的大脑里空白一片什么都想不出来,女孩半晌没动静,最终只是低着头,视线凝聚成一个点落在碗里那一颗漂浮着的香菜上。
她紧张的思绪似乎能描绘出那香菜的轮廓,在她垂着的视线里,男人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裤没有半分停顿,以及他身上从青年时期就带着的那股好闻的味道,像月夜里浮着层薄雾的青竹,又似冬日里经久未消的雪,就那么略过她,陌生的好像个过路人。
温润的声线从身后响起:“一碗馄饨,打包。”
时瑜一直都知道,老板的店面很小,她对这种小理解为一个感官上的印象,此时此刻却更加具象化。
小到那尾音刚落下,时瑜身侧的光被人遮挡,一片暗影拢了下来,那黑色西装裤就在她近在咫尺的距离。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她再熟悉不过的语调:“时小姐。”
她脊背僵直着,只是须臾间,所有感知回笼,在那句淡淡的“时小姐”中,倏地红了眼眶。
啊,她心想,原来电视里演得和前任久别重逢是这种感觉吗……
原来自己已经变成了时小姐吗。
在朦胧的雾气中,时瑜似乎看见不算太宽的木桌前有一小片灰尘,灰蒙蒙的,估摸着是打扫卫生的时候漏下了。
她心跳咚咚。
那一小处灰,像极了落在她心里的尘埃。
第2章
雪夜怀洲,怀洲,是广阔而辽远的洲。……
记忆里,是那缱绻着带着笑似的,温柔又纵容的:“小鱼。”
而如今,男人的声线是礼貌又恰到好处的疏离清冷:“时小姐。”
时瑜第一次觉得自己伪装的技术简直天衣无缝,她只不过用了两秒的时间,就从那股子难过和不知所措的情绪中抽离。
女孩终于把快要埋进碗底的脸抬了起来,那浓密卷翘的长睫也随之扬起又落下:“许先生。”
她轻轻笑了下,扬起了一个自认为非常平和冷静的笑容:“好巧。”
其实一点也不巧,时瑜巴不得他别认出来她。
可等了半晌,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没说话,只是在听见那句“好巧”后,那低俯着的黑眸,像是晃过什么东西,里头略过一丝淡淡的像京城落下初雪那天的冷,连眉心也微微蹙了下。
其实动作很轻,轻到女孩根本没发现,男人还是那副温雅矜贵的模样。
僵持着,时瑜脸上的笑差点要挂不住。
气氛一时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时间线被无限拉长,似乎连一分一秒都变得很慢,好像被笼罩在一个不透风的玻璃罐一样的沉闷安静。
“真不好意思许教授,还得劳烦您替我跑腿。”
突然间,玻璃门又被推开,迎面走来一个带着细框眼镜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
男人一手挂电话,这边还不忘满脸堆着笑道谢:“哎呦,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母亲之前住院时偏偏就好这口馄饨,正好想着顺路。”
“本来想自己买的,结果突然来了电话。”男人放下手机,点头哈腰的,似乎是觉得叫身份尊贵的许教授替自己来一家又小又破的店里买馄饨是一间非常失礼的事。
许怀洲眸光敛起,视线转过去,端着副温雅的面容笑道:“李主任客气了。”
身旁那叫人忽略不掉的存在感终于错开了几分,时瑜也终于从那个糟糕的氛围中被解救出来。
那边被打包好的系着死扣的袋子被那个称作李主任的男人接住,时瑜瞧着两人应该是要离开,她低着头继续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祈祷着许怀洲不要再跟她搭话了。
她觉得许怀洲的态度应该对她也没什么话好说,但老天偏偏不如她所愿。
女孩连呼吸都放得好轻,生怕引起什么不必要的存在感。
有一缕碎发从耳边滑落在肩头,她手里的汤勺轻轻晃动着,汤面泛起小而密的波纹,黄白相见的鸡蛋花随着波纹打着卷转了一圈。
她长睫垂落盯着那个圈,时瑜心里安静的出奇。
像是瞧出了两个人之间不太寻常的氛围,李主任推了下细边眼镜,好奇道:“这是您朋友吗?”
方才在门口就瞧见许教授似乎在和人说话。
“……”
骨子里的良好礼节教养叫时瑜压住了想
站起来夺门而出的念头,好像生病后她总是喜欢逃避。
但此时此刻她还是很冷静的将手虚拢着放在膝上。
前任?时瑜想着许怀洲那句没什么情绪的“时小姐”,想着他估计不太想承认自己这个前任。
那……朋友吗?时瑜陡然想起分手那天,一个闷雷滚滚的雨夜,许怀洲红着眼眶问她,还能当朋友吗。
她的手腕被攥住,那带着曾薄茧的指腹按在她的腕骨处,那手温度极高,灼得她那一片皮肤连着血管几乎被火燎过一般滚烫。
她那时候说什么来着,好像说她从不和前任做朋友。
那些讯息在脑子里极速地过了一遍,时瑜感知到自己的心跳静静回落到心脏里,她第二次抬起脸,那些一闪而过的坏情绪被她很好地掩盖在长睫后,依旧是一个挑不出任何问题的礼貌的微笑:“不是。”
女孩斟酌着,挑了个既能顾忌许怀洲尊严,又能不会因为太生疏而显得自己很薄情的称呼:“不太……熟。”
从始至终,身旁的男人都没有再出声,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有落下,好像坐实了她那句“不熟”。
许怀洲脚步迈开,对她说的话置若罔闻,容貌疏离的好似没听见似的,薄垂着眼尾,眸底的光却很凉:“走吧。”
“哎。”有些中年发福的主任摸不到头脑,但饶是他再粗心也能察觉出来许怀洲似乎心情不好,他没吭声,就在后面迈开腿紧紧跟着。
暗黄的铁锈皮铃铛发出叮咚一声响,贴着红色的关公像符纸的玻璃门再次严丝合缝的合起来。
直到视线里再也看不见那道身影,时瑜听见自己逐渐回温的心跳声,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一下子就松懈了。
膝盖上她无意识紧攥的手心也被松开,女孩垂下眸,五指蜷缩着张开,才发现手心里全是细密的汗。
时瑜心里闷闷的,叹了口气,难得的好心情和食欲全部跑得一干二净,静坐了半分钟,索性重新围上围巾,和老板到了别后也跟着离开。
她站在路边等好友宋一茉来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