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瞥她一眼,打骂全收,半点怨言都没,又抽出几张纸巾,跟个没事人一样说:“擦擦。”
岁淮瞪着她。
她不动,周聿白就动,抬手就要给她擦,毫不犹豫。岁淮一把拍掉他的手,狠话都到嘴边儿了,忽然对上他冷淡却微红的眼睛。于是那话就活生生地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没出息,岁淮你真的没出息,过去了那么久,一年零两个月,整整430多天,10320个小时,还是没法儿看见面前这个人朝她示弱。
“你别看我。”她憋了许久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不看。”
“也别跟我说话,只能我问你你才能说,不然就闭嘴。”
“那么霸道啊,”他疲倦地扯了扯嘴角,“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岁淮心口堵得慌,吃了药就要睡觉,她刚闭上眼手臂就被人戳一下。她很不爽,啧了一声,飞了一记眼刀过去:“干什么。”
“分我点毯子。”
“……”
岁淮捻起一角扔过去。
几分钟后,晕乎乎的睡意袭来,岁淮脑袋不自觉往下歪,脸被人一把拖住,她瞬间清醒。
再次对上周聿白的脸,他离她特别近。
“你怎么坐过来了,那边那么宽不够你坐啊。”岁淮憋着起床气一般的愠火,挺直身子。
“盖毯子。”他简单地解释两个字。
岁淮无话可说,因为鼻塞而稍微变音的声音这会儿发火都没什么气势,听起来像个炸毛的小狐狸,咬牙切齿:“我警告你,再吵醒我一次,我就揍你。”
周聿白耸了下肩,神色平淡。
岁淮长吁一口气,靠着软质座椅,慢慢沉睡。脑袋慢慢地滑下来,最后靠在一个肩膀上,毫无苏醒的痕迹。头发丝盖在脸上,一只手将它拂开,别到耳后,周聿白就这么长久地看着她,直到手机贴着他的衣服嗡嗡震动一声。
是一个同样许久未曾联系的人。
给他发了一行字。
程清池:麻烦你帮我照顾女朋友了。
周聿白冷着脸,打字回:不麻烦,你女朋友我照顾了十几年。
第50章
心疼
机场到医院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岁淮吃完药后补充睡眠,再醒来的时候精神好了不少。
车停在医院楼下。
医院是岁淮最讨厌的地方,因为每次来,都会失去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小时候是爷爷奶奶, 长大了是妈妈, 现在钟晴也在这个存活与死亡交界的地方。
周聿白刚下车就接了一通电话, 要去一趟医生那儿。
岁淮:“你告诉我阿姨的病房在哪里,我自己去。”
周聿白给了她一张卡:“刷卡进去, 楼层有保安。”
“知道了。”
安怀市的冬天多雪,多冻雨, 一到腊月天雪粒子和冷霜就没停过, 刚下飞机那会儿短暂地晴了个把小时, 现在一到傍晚又开始降温, 刮风, 下起冻雨来。
周聿白真的有要紧事, 没再耽搁,抬脚离开。踏出走廊那会儿,一边的司机给了他一把伞, 黑色的伞面, 玉质的伞柄,最底下刻着独属于周聿白的标记——还是岁淮送他的那把伞。
不止这个。
上回他跟程清池打架时, 手上戴着一根黑色手绳,是她在高一那年送他的;下飞机的时候他的大衣口袋露出手机吊坠,是个粉色树莓熊, 高三上学期那年她抓娃娃送的;还有车上, 他衣服上的味道,也是以前岁淮常常说最好闻的那款很淡的男士香水。
岁淮垂下眸, 强迫自己不去深想,不让自己再沉浸在他的世界里。
钟晴在高级单人病房,整个楼层都只有那一间,电梯口有专门的保安守着,胸口有周家的标志。岁淮刷卡进去,走廊里消毒水味浓郁,一直走到病房门口,才停下。
在门口踌躇好一会儿,她推开门,放轻脚步走到病床边。
床头摆放着许多岁淮不认识的仪器,有几根线直接伸进钟晴胸前的病号服里,她猜,应该是心脏检测仪器。钟晴这两年心脏才出现问题的,定时复查都是良好状态,不影响生活,也不影响工作,她本人也是灵动坐不住的性子,岁淮还是第一回 见她这样苍白脆弱地躺在病床上,一睡不醒。
眼泪毫无征兆地上涌。
岁淮视线朦胧,捂着嘴,才没哭出声。
钟晴对她来说是跟妈妈一样的人。
岁淮在病床前站了一会儿,伸手给钟晴掖了掖被子,准备离开,病床上的人忽然唤了声她的名字:“岁岁……”
她一僵。
“岁岁,岁岁……”钟晴还在喊,更像是梦呓。
岁淮慢慢转过去,钟晴还闭着眼,唇动着说梦话。岁淮重新蹲在床边,额头抵着钟晴的手,小声答应:“我在,阿姨,我在。”
忽然额头搭着的手指动了动。
岁淮顿住,抬起头,病床上的人已经醒了,虚弱地半睁着眼望着她。那双一直温柔有力量的双眼,不过短短数月变得好沧桑,眼角生出了皱纹。
几乎是一瞬间,钟晴看她的第一眼就红了眼眶。
她口型微微动了一下,在说些什么,怕钟晴是哪里难受,岁淮忙擦掉眼泪,俯下身将耳朵贴近听她说话。钟晴的
氧气罩蒙上雾气,她口型动了几下,哽咽着骂了一句:“死丫头……这么久不回家。”
只一句话便让岁淮溃不成军。
另一道声音自病房内响起:“自从你离开周家以后,你阿姨每晚都在做梦,喊的也是你的名字,有时候半夜惊醒就问我是不是做的太绝了,太狠了,你是不是再也不回来看她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周盛巡站在病床一边,叹着起,英俊的面容比起以前也沧桑很多,他看着岁淮蹲着的背影,觉得小姑娘瘦了,颓了,生疏了,心口不舒服起来:“——有时候我也在想,当时我做的那些事,让你离开小聿,远离小聿的那些话,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砰。
门口什么东西掉落。
“爸。”极冷而震惊的嗓音传来。
岁淮和周盛巡全都看向门外,周聿白就站在那儿,刚刚所有的话他全听见了。
——岁淮不是自己要走。
——是他爸逼得,是周盛巡逼得,原来她是被逼的。
周聿白单手扶着门框,身形踉跄,心口缺了的那块像是被灼烧,反复炙烤,看着岁淮那双哭红的眼,一股巨大的心疼袭来。
他的小姑娘原来受了那么多委屈。
-
安怀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钟晴醒了一会儿又睡过去,周盛巡在里面陪着。
周聿白跟岁淮在走廊的尽头,那里半开着一扇窗户,能看见外面的雪簌簌飞落。岁淮趴在窗台,伸手到外面接雪,还带着余热的掌心一下子融化了雪花,化成一滴水珠。
程清池发来一条消息,问她好点没,岁淮回了个“好多了”,觉得有点生硬,在后面加了个懒洋洋的表情包。
没多再多聊几句,从听到那番话后就缄默的周聿白有了动静,把岁淮在外面接雪的手拉回来,“才吃了药别冻着了。”
语调,口吻,字词都正常,只有他的声音,从之前的清冽变成现在的沙哑。
岁淮关了手机,在这种沉默下问钟晴的事儿:“阿姨怎么突然情况这么不好了?”
“科考时候极地气候影响,回来的路上也出了点小意外,”他停了停,看她,“牵挂你。”
岁淮垂下眼:“阿姨要做什么手术吗?”
“心脏支架。”
岁淮吞咽几下,气息像是从喉咙挤出来,“是不是以后都没法儿继续参加科考了?”
“嗯。”
岁淮长叹一口气,寒冬腊月天冷得人直发抖。
周聿白背倚着窗,手在大衣兜里摸了几下,两样东西攥在手里,一样是烟,一样是打火机。抽出一根烟衔在唇边,一手翻开打火机盖,轻擦一声,幽蓝色的火焰燃气,烟丝灼烧,烟雾弥漫开。他没在意岁淮看他时逐渐变得震惊和不可置信的眼神,也许是太久没在意过任何一个人的眼神了,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压在他肩膀上的事情太沉,压得他喘不上气,心思都是散的,身上的韧劲儿和鲜活气淡了许多,以前那个闲散爱笑,秉持着浪漫主义的理想主义先锋不知道去哪儿了,从一个少年蜕变成男人后,变得内敛沉默。
岁淮:“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阿姨叔叔知道吗?抽烟很伤害身体的。”
“知道吧,”他说,“也可能不知道。”
“到底知不知道!”
他笑,没心没肺似的,“你在关心我吗?”
岁淮看他嘴角强撑出来的笑,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她太了解周聿白了,就像周聿白有多了解她一样,一个笑,一个眨眼,就知道那后面藏的什么情绪。从刚刚在门口听见那番话后,周聿白就变得很奇怪,他身上有一种想放肆但又不得不克制的气场,好像一根紧绷欲断的绳索,此刻摇摇欲坠。
“你现在对我有很大的情绪,”岁淮说,“是什么?”
周聿白掸了掸烟灰,一句话不说,只抽烟。一根没了,拿第二根,他情绪的宣泄口不是对话,是那支打火机,是那包烟。岁淮见不得他不要命地抽,一把抢过来,扔进垃圾桶,“你不要命了,抽这么凶。”
“给我。”
“做梦。”
他掀开眼皮盯着她,那里面确实藏着很深很重的情绪,心脏在渗血,自疚和懊悔的情绪快要将他吞没,没有一丝能喘息的机会。他也没法儿看岁淮,所以从刚刚出来以后他就没看她一眼!因为看了心就疼!疼得呼吸一下都是揪着的。
“岁岁,给我,求你了。”他闭眼说。
岁淮点点头,“给你,行,”她抽出一根烟后,又把打火机点燃一根,衔在自己的唇里,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无所谓,与其吸你的二手烟,那就一起抽吧,反正我也不是没抽过。我知道房门口那话你听见了,所以觉得难过,觉得对不起我,有必要吗?周聿白,当初就算没有叔叔阿姨的话,我也会选择离开,所以他们说没说,结果都一样。”
“不一样。”周聿白心口起伏。
他把岁淮嘴上的烟取下来,没扔,就这么用两根指头撵灭,烫火灼烧皮肤针刺一般的疼,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实则他整个人都没什么痛感了,所有的感官全在刚才已经疼过一遍了。他执拗地说:“不一样,至少我不一样。你要住校,要离开周家,离开安怀,再不回来,我以为是你在置气,我在怪你。岁岁,当时我在怪你。”
可她什么错都没。
住校不是她自愿,离家不是她自愿,离开安怀也是迫不得已,她这样委屈,他不仅毫不知情,还在说着狠话地怪她。
“岁岁,你知道吗,”周聿白忽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手摁在她的后脖颈,贴着自己的胸膛,抚慰那颗疼得快要窒息的心脏,他用手抵着辛苦,微哽着说:“一想到你受了那么多委屈,这块儿,疼得快要死了。”
第5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