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孟西沅一步一步向小孩子的玩乐区走近,停在岁淮面前,这个角度居高临下,对她说:“嗨。”
简单的一个字,勾起了岁淮不好的回忆,“嗯”了一声后便低下头,尽量忽略。可是越想忽略越能听见身旁两人的交谈,与周聿白交谈时孟西沅态度明显好不少,声音也温吞不少。
她问:“上次电话里的事情你真的确定了吗?”
“嗯。”
“可惜了,”她听了半秒,语气轻松,“不过也能理解。”
周聿白语气没什么起伏,跟问早晨吃了什么似的问回去:“你呢?”
“还没想好。”
“嗯。”
话题结束,孟西沅却倏地把话题转向了岁淮:“岁淮也来老宅过年吗?”
她未说话时,身边人替她先
回,平声说:“孙女不来,爷爷该生气了。”
孟西沅因为这句毫不掩饰主人身份的话,还有周聿白毫不犹豫的维护,略显尴尬。
岁淮心脏也随之猛地跳了一下,实则在那跳动的一瞬间已攀升至巅峰,可这不怪她,没有人不会为这样一个好到过头的少年而心动。
人们讨厌过度没底线原则的烂好人,讨厌过于体贴的中央空调,讨厌一个有勇无谋空有四肢的男人,讨厌一个因为脸上有点本钱就到处留情的男人,人们希望有这么一个人处于这样的中间值,不多不少,刚刚好。岁淮认识的人不多也不少,在来来去去的过客中,唯有一个人是这样。周聿白的好有目共睹,可他又极有原则,因果对错对事而不对你这个人,脑子灵活做事有担当,需要他的时候永远冲在最前面,即便你不说,哪怕只有一个眼神一个字一个动作他就能瞬间心领神会。如果以上这些都集中与一个少年身上时,岁淮觉得她会产生好感,继而萌生喜欢。但感情这事儿特别就特别在这,“很好”与“最好”永远有一个界限,就像“我对你好”和“我只对你好”的意义完全不一样。那么这也是周聿白跟其他人最大的差别。
绝对的理想主义者,思想是浪漫唯一的,行为是勇敢坚定的。
岁淮或许不是他的心上人,但永远是他心里有的人,所以无论对方是谁,说的什么话,做的什么事,周聿白永远第一选择站在她这边。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选择,不需要是非对错,因为无条件。
所以在刚刚孟西沅稍显冒犯的话,在周聿白看来过了,他会毫不犹豫地出声护着岁淮,护着自己人。
可是这样一个人注定不是她的。
第36章
除夕夜
回到周家的日子平淡恬静。
周聿白每天最多的事就是陪着周老爷子, 老人家年岁大了,总念叨着有个人陪他,其他人当然也有主动要陪周老爷子的,有的是单纯尽孝, 有的是别有用心, 周老爷子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人没见过, 成年人那点小九九他心里门儿清,所谓家大业大就这点不好, 一旦掌权人年纪大面临退位、生老病死,就是那群小辈开始勾心斗角的时候。
这也是周老爷子最疼周聿白的一点。
与其他儿女的培养不同, 周盛巡和钟晴不爱那些浮夸奢靡风气, 周聿白被夫妻俩培养成平时谦逊低调、遇事绝不退让的性格, 周老爷子喜欢, 欣慰。于是每年陪周老爷子的任务, 就落在周聿白身上。
这天, 除夕夜的前夕,又到了爷孙俩下棋的固定时间。
围棋与象棋周聿白都会下,小时候在少年宫学过些皮毛, 不够周老爷子不满意, 说学的是些绣花枕头,于是在周聿白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没事儿就把人带在身边教下棋, 相比象棋,周聿白围棋下得要稍稍逊色。
一盘棋走到末尾,周聿白左手撵着棋子, 笑着说:“输了。”
“象棋还能跟我打平手, 怎么围棋下得这么烂,”周老爷子手指点着棋盘, 故意拉着脸,“白白浪费这黑玉棋盘。”
“您宝刀未老,我甘拜下风。”
“真话假话。”
周聿白漫不经心地收拾棋子,唇轻扯:“真话。”
“跟你奶奶年轻时候一个样,净是喜欢哄人。”
“像奶奶好啊,”周聿白淡笑,没脸没皮,“像奶奶讨您喜欢。”
这话说得也不假,比起钟晴,周聿白更像周盛巡,而周盛巡又是周家几个孩子里最像周老爷子的夫人,越清女士。
在周老爷子那个年代,越清女士也是个奇女子。
那时候封建思想顽固,还在宣扬重男轻女、门当户对、男婚女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越清女士祖上是大户人家,晚清和民国时也是从商又从政,家大业大,越清不出意外被当成物品一样许给了大她二十五岁的老男人,用以两家联姻,成为利益的牺牲品。和别人不同,越清女士胆量大,性格坚韧,率真果敢,别人敢跟她玩封建思想那一套,她就新时代新青年给他们看,二话不说离家走了。就是在那次离家,在南下的一个新兴学堂里认识了周老爷子。别看周老爷子长得威严,实则年轻时候也是貌若潘安,名似白玉,他姓周名怀玉,周怀玉。初见时两人虽然年纪相仿,但越清是初来乍到的学生,周怀玉已经是下乡支教过数月的老师,越清女士对周怀玉一见钟情,坦率放话:“周老师,你做我心上人行不?”
周怀玉人比旗杆子还正,那可是根正苗红,一边红着耳朵一边严词拒绝。后来越清女士开始主动出击,俗话女追男隔层纱,越清女士有勇有谋,又娇俏可爱,还真把周怀玉追到手了。后来的几十年风风雨雨伉俪情深,只可惜人到中年越清女士因病去世。
周老爷子在那之后未续弦过,几个儿女和孙辈里周聿白最像越清女士,骨子里的那个韧劲儿,懂得藏拙,懂得露锋,五官凌厉冷淡又不失清俊,笑起来眉眼处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温柔。
不知不觉,周老爷子聊起了陈年旧事:“你奶奶年轻时候总不让我省心,不乖,不听话,只要她认定的事儿就是撞了南墙都不回头。”
周聿白收拾着棋子,轻轻“噔”的一声,似玉相撞。
他说:“可您偏偏喜欢奶奶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周老爷子喟叹:“是啊,在那个年代,你奶奶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开明最有学识的姑娘。”
“以前听奶奶说还是她追得您?”
周老爷子哈哈大笑:“你奶奶年轻时候劲儿烈,情书送菜织毛衣什么招式都用尽了。我当时家里管得严,在学堂里也一直把你奶奶当学生,我是她的老师,便以为自己对她无意,这不三番两次拒绝她。你奶奶气性大,不过脑袋聪明着,知道跟男同学故意商量好了气我,我这才发现自己早就不只是把她当学生看了。人不都是这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等缓过一阵才能明白。”
周聿白收拾棋盘的手顿了顿。
兴许是聊到兴头上,随后听见周老爷子问他:“你小子随你奶奶,长得俊,在学校里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哪能啊,正儿八经的高考生。”他一副人比旗杆子还正的三好标兵模样。
“那有没有中意你的姑娘?”
“爷爷你这问得我说有和没有都不太合适啊。”周聿白哭笑不得。
俩人正聊着,门被敲了敲,响起声音:“周爷爷,阿姨让我给您送一下水果,还有您到点该服药了。”
是岁淮。
“进来。”周老爷子发话。
门被推开,岁淮端着果盘和一瓶药在桌上,“周爷爷,我放在这里了,没什么事的话就不打搅您下棋了。”从始至终就没看对面的周聿白一眼。
自然也没对上周聿白一直盯着她的视线。
这些天周聿白和岁淮鲜少碰面,一来是周聿白忙着陪老爷子,二来是岁淮也不怎么出门,敲门就说睡了,怎么敲都不开。周聿白比一般男生心细,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性,共情能力强,对情绪的感知能力更强,他当然知道岁淮的变化啊,生日宴那天后,她就变了,突然将他彻彻底底推拒到世界之外,好像要跟他彻底断了,而这也是周聿白最不愿看到的。
“等等。”周老爷子出声。
岁淮诧异地应声停下。
“会下棋吗?”
她答:“会一点。”
“会什么棋?”
“象棋,围棋……”岁淮小声说,“五子棋也会一点。”
这话刚说出来,忽然听见周聿白在那笑,一手撑着下巴,她瞪他一眼也不躲不闪,还在那添油加醋:“她下围棋的技术不差。”
周老爷子勾起了兴趣,“岁丫头,过来陪我下一盘棋。”
老爷子发话了谁敢说个不字,岁淮极不自在地走过去,趁机狠狠瞪了眼周聿白,骂他狗东西,这是看她几天没理他就没事找事了。
“专心。”要不说周家人
都是人精呢,周老爷子头都没抬地提醒。
岁淮连忙回神,“好。”
周聿白换了个位置,这下直接坐在岁淮边儿上,给了她白子,说:“你下。”
“你干什么?”她低睫,示意他走远一点,这还是顾忌在老爷子面前,不然一个中指戳死他啊狗男人!
“看你下棋,”周聿白没看她,只看着棋盘,抬起下巴点点,“下啊,我学习学习。”
没脸没皮。岁淮在心里骂他。
出乎意料,周老爷子下棋竟然格外温和,果然周聿白下棋不紧不慢,周盛巡下棋以柔克刚有迹可循。岁淮由最初的紧张慢慢放松,虽然三盘皆输,不过从里面学了不少东西,也是第一次明白那句“下棋如交友”,一个人的棋可以看出他的内里。
最后一局,岁淮气先尽,“周爷爷,我输了。”
“嗯。”老人家还在看棋盘,过了会儿道,“棋是周聿白教你的?”
岁淮:“……是。”
不过周聿白是少年宫学的,她是在初中那会儿学的,看的一个围棋动漫,瞬间热血沸腾,然后秉持着技多不压身,技多好赚钱的朴实信念,岁淮凭着三分钟热度在几天里学了个七七八八,不过也就是绣花枕头,是后来没事儿就跟周聿白两人下着玩玩才会了个差不多。
周老爷子“嗯”了声后便不再说话了。
下了几个小时的棋,周老爷子到了该休息的时间,挥挥手让周聿白和岁淮出去。周聿白在前,岁淮在后,看着前面的背影,岁淮撇嘴偷偷竖中指,轻骂:“狗男人。”
周聿白脚步微顿,扫她一眼,同样很轻的嗓音:“骂我啊。”
“谁问我就骂谁。”
他又笑,笑得特好看。岁淮一看越是来气,想着笑的这么好看干嘛啊,勾人吧,就是故意的存心的,更狗了,她说好放弃就是放弃了,今天就是咬碎牙也不多看一眼!
就在两人明争暗斗的时候,忽然:“以后叫爷爷。”
俩人都吓住,连忙收了声,回头。
只见周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桌边吃药,淡淡说:“爷爷就是爷爷,加个周不好听。”
岁淮怔了数秒后,懂了,周老爷子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可她听懂后更震惊了,因为她叫了十几年的“周爷爷”,别人都是“爷爷”,就她不一样,因为她是外姓人,追根究底就不是周家人,她懂啊,当然懂啊,所以这称呼即使当年有那么些难过也没想着改过。但是今天,刚刚,周老爷子忽然让她喊“爷爷”,这不仅仅是一个称呼的改变,代表的是周老爷子把她当家人了。
岁淮心狠狠一跳,唇微颤,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那声爷爷,年少时多想喊出来,多想被人回应,现在就有多惶恐,更遑论她马上就要离开周家了。
周老爷子又说:“以后小聿没空,岁丫头常来陪陪我这个老头子。”
出了书房门,岁淮还沉浸在刚才的惊愕中。
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转头看周聿白:“你跟周爷爷说了什么?”
“不是我。”
“不信。”
周聿白不紧不慢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那你去查,要我说的,我认。”
这人的秉信岁淮门儿清,她刚那一问就是觉得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议了。周老爷子是谁啊,整个周家的主心骨,掌权人,说实在的这些年除了周盛巡和钟晴夫妻对岁淮亲,其他人对岁淮疏远淡漠的态度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周老爷子对岁淮的态度很冷淡。可现在周老爷子突然转了态度,岁淮心里特没底。
她垂着头想事儿。
忽然听见周聿白冷不丁地说:“你棋下的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