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声蜂鸣中,门开了。
正对面三扇落地窗垂坠着象牙白纱帘,宋云开从窗前回身,蹙眉看向门口众人,姜近一脸懵懵然,要不是她手里拿着解锁工具真像是无意路过。
她还恶人先告状:“你在啊,怎么不接电话不开门呢?”
他翻着白眼叹口气,已经丧失全部力气:“我不开门,是想一个人静静,不是邀请你来破门。”
姜近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曲奇饼:“我觉得你可能会饿,给你拿点吃的。”
宋云开:“……”
他对她那破饼干没兴趣,臭着张脸,挑眉斜她。
闲人退散后,姜近在他默许中一边搭讪一边留下。
傻坐着尴尬,她一口把饼干吃了,顺便余光四处瞟,打量这个有点怪异的房间。
很高级的法式装潢,黑白色调中点缀樱粉的小色块,她所坐的月牙形丝绒沙发对面三个单形单人椅,椅面覆着短针白貂皮毛。
但宋云开没坐,姜近进来后他从窗边走到她对面,斜倚着实木书桌的黑玛瑙桌面,百无聊赖地玩起了一个黄铜摆件。
桌上除了精致的黄铜摆件和钢笔座,还有女人的艺术照。
嵌着浮雕石膏暗纹的那面墙上也有装裱过的肖像。
摄影风格和服化pose都复古,样貌与宋云开七分相似,色泽分明的眼里有种伤感含情的神气,姜近一瞬间就猜到是谁了。
“是你妈妈?”
“嗯。”宋云开循着她的视线看向墙上照片。
他清清嗓子,用很平淡的语气说,“她去世后家里所有东西没收拾过,就那样摆了多年。那毕竟是我爸的房产,所以我都搬过来了,专门辟了个地方放。”
“装修也按以前还原?”姜近追问,觉得从配色设计到软装都不像宋云开构想出来的。
“是。我小时候跟在外婆身边,上学会江城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和我爸分房睡。她房间就这样,像甜品商店,现在看,算小资?”
水晶吊灯从很高的雕花穹顶垂落,灯只开了一小半,暗光透过细碎的棱镜像星屑般落下,沙发边缘旧了的银绣线依然隐隐闪着波光。
他妈妈很有品味,精致又高雅,他没有继承到1%,姜近暗想。
姜近目光落在四边镶粉宝石的黑茶色透明茶几下,那儿有剔透的冰酒器和倒悬的一套水晶杯,洁净得看不见一丝尘埃,一定是经常被擦拭的。
她重新抬起头问:“为什么你想静一静会来这里?和妈妈感情很深?”
宋云开摇头:“没什么感情。”
为什么会来这里?他也想知道。
如同解数学题,难度总是循序渐进,如果同一大题的压轴题解不出,就会怀疑是不是从第一小问就出了错,偏了方向。
第51章 独立线程“班门弄斧。”
每当宋云开对人毫无保留地掏心掏肺却又被无视甚至反感,就会回到原点,试图想明白为什么生母也不把他当回事。
八岁那年,学校里举行全校性的围棋大赛,起初他没把这比赛放心上。
下棋是他的绝对领域,从学龄前就每周去校外机构上课,跨年龄组与长自己几岁的对手厮杀,在学区内没什么对手,只要比赛总能拿冠亚,圈内其他孩子家长都知道他的名字。
眼睛朝上看得久了,容易马失前蹄。
这一次,他遇上了姜近。
对姜近他了解不多,赛场上没说上话,只知道这一年级小屁孩名字和自己很像,满头马卡龙头饰小辫子,下棋速度超绝,鼓着脸杀疯了,抢去他全部高光。
从前对他膜拜议论的那些人掉头转向了姜近,有种人生被偷的微妙感。
宋云开失落之余对她有点好奇,在学校操场或食堂远远看见她就忍不住观察。
是超常儿童吗?
某天放学他出校门迟一点,看见了姜近的妈妈来接她,正从她背后接过书包。
学校放学本是从高年级到低年级按顺序出门,宋云开出校门时每天都能看见姜近妈妈在家长等候区。
所以他每天故意在周围徘徊借机搭讪,起初几次谎称自己在等一(12)班的妹妹放学,和姜近妈妈逐渐混熟。
姜近妈妈等待时无聊,也会向他打听高年级的事,见他胳膊上别着三道杠,好奇高年级竞选大队委需要哪些准备,见他戴上了红领巾,又咨询红领巾争章的条件。
后来不必再谎称,宋云开说,妹妹放学有外婆接,他要去和姜近家同一小区的老师家补课,顺理成章在姜近放学后沾她妈妈的光与她同路。
王燕岚女士哪能想到小孩还有心机,接到姜近时顺口给她介绍这个同路的小哥哥多么多么优秀。
姜近并不记得下棋时输给自己的人,那么多,她也记不过来。
宋云开很快偏离了主题,对王女士的好奇远远大于了对姜近的好奇。
王女士多好呢?是那种会每天给小丫头编辫子换发型的妈妈,是那种会每天一接到人就从包里翻出保温香香面包的妈妈,是很认真听小孩讲打游戏时“奇遇”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妈妈。
王女士耐心好,但姜近很烦他。
也许是她天生的领地本能在发挥作用,姜近对这个跟在她们母女身旁夸夸其谈的死小孩表现出了明显的敌意。
时而换个身位到妈妈另一侧把他硬
生生挤开。
时而在宋云开话说一半是就大声开启自己的话题把他打断。
其实放学时这一路都是穿一样校服的学生,70%上这所对口小学的都是姜近住的那个小区居民,一路上浩浩荡荡成群结队,很多时候姜近的同班同学也走在前后左右。
可她唯独只排挤宋云开一个人。
这场“妈妈争夺战”日渐白热化,王女士毫无觉察,两个小孩可是心知肚明斗得不可开交。
姜近家住得单元离南门口很近,一进小区就到了。
同学们在路口挥手道别各回各家。
而宋云开要假装回家,横穿过半个小区,从西门出去,穿过马路,再刷卡进他自己住的别墅区。
这一路,就安静多了。
春天日落时流水边有昏黄的雾气,树梢头挂满一蓬蓬不知名的球状白花,风吹过花瓣簌簌落向小区湖面,雾里便有了香气。
宋云开自己家社区的绿化要更好些,绿树荫密不透风,空气更冷更瑟,从横街走上独立庭院的小径,视野变窄再变开阔。
院子里满是他妈妈进行养育的喜林草和羽扇豆,海一样的蓝,浪一般的紫。
家里更静,常常是钥匙声落定就不再有其他涟漪。
很偶尔的机会,妈妈在客厅插花。
平时见不到的人突然冒出来,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他会呆在门口玄关处内耗,该不该上前打招呼,想开口都觉得很尴尬。
也总是当她转头看过来时,他才愣头愣脑脱口而出:“您好。”
她会说:“你好你好。”
记忆中她会微微点头,没有笑,像在思考什么似的,很快又沉浸到自己的世界去了。
为什么她不会像姜近的妈妈那样爽朗地哈哈笑、用调侃的口吻吐槽姜近、给放学的孩子带吃的?
就连他的家长会她也不乐意去,老师在班级群统计人数,她就在线上交流对话框里接龙。
外婆说得最多的话是要他懂事,多体谅妈妈。
爸爸变心她不愉快,和奶奶相处也不愉快。
那时的宋云开一点都不懂这些事,直到妈妈去世四五年后他才慢慢懂了一点。
故事并不新鲜,孔雀女配凤凰男鲜有好下场。
妈妈读书时是校花,裙下臣无数,唯独被那个家中一贫如洗自强不息的男生苦苦追求打动,以为自己嫁给了爱情,结婚后洗手作羹汤。
爸爸借外公在明州的关系发迹,事业越做越大,人也越来越狂。
生宋云开后,妈妈患上产后抑郁。爸爸却自信已经“吃定她”变了副嘴脸,天天与她吵架。她整日以泪洗面,传统外公外婆却不够重视,劝她体量丈夫在外打拼,要忍让,要做贤妻良母。
那时候外公还天真地把宋振东视为己出,即使夫妻不和,依然在尽力用自己的人脉资源托举他的事业。
直到外公退休,宋振东对两老口也不装了,他们才认清这个人,认清已经太迟。
妈妈也不是没有为挽回婚姻做过努力,她又生了一个孩子,不过是女孩,在宋振东眼里算不上继承人,聊胜于无。
第二次生育后她更加郁郁寡欢。
外婆把妹妹接去养,把他送回来,好像这一切与她无关,她既没有对家里多出来的小男孩表现出一点喜欢,也没有不喜欢。
她不怎么出门,不爱晒太阳,总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采光最好的朝南客厅墙壁角落都发霉了。
宋云开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不断重复下去,直到后来……
姜近已经发现了,梳妆台架子上摆放的两张照片中,他母亲怀抱穿着粉色小纱裙的婴儿,约莫几个月大。而站在她身边那个八九岁的男孩显然才是宋云开。
“你真有亲妹妹?”
她的提问打断了他的思绪。
宋云开从情绪中脱身出来,毫不避讳地和她说起家庭遭遇:“嗯,本来应该有。”
“……她自带没确诊的免疫缺陷病,本来能查出来,查出来就可防治,但新生儿筛查里面没有那项,”
“然后,在接种麻疹疫苗后死于并发症了。”
“病程很快,本来是我外婆在明州带她,从明州转院回江城根本来不及。”
“所以你妈妈是因为……”受不了孩子夭折的打击去世?
“这件事肯定对她打击很大,但她在那之后还是行尸走肉般又活了一年多,最直接的原因可能是我的抱怨。”他垂眼摩挲着黄铜相框边缘。
“她去世那天早上我离家前忍不住说了句‘你是死了一个小孩,可这不是还有个活的吗?’。”
他没说,是日复一日在姜近妈妈那儿感受到她的热情可亲,让他更不满于自己母亲的冷漠疏离,才忍不住抱怨。
“可能反而让她感到负担了吧。”他自嘲地笑笑,“我……也想不到啊,低估了自己讨人嫌的程度,她居然宁愿不活了。”
姜近觉得胸有点堵,试图从理性点角度宽慰:“……抑郁症有很多致病原因,重度更多是由器质性病变造成,你多说一句少说一句起不了决定性作用,不用自责。”
“我自责?”
他喉结滚动,指尖在相框玻璃表面压出苍白月牙色,嘴角却扯出讥诮的弧度,“我没有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