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进行任何处理,转而往前翻看聊天记录,我停顿在那句曾击溃我的“你只会说爱我”上面,这一次,自责没有跑出来,反倒觉得游离。越往上滑,越感到我和许树洲的对话堪比人机。无非是些日常报备,零零散散的照片。当我和他说到工作中形形色色的人与事,他总会飞快过滤掉它们,转移注意:“没事的,宝宝,我今天吃了一家云南菜,很好吃,下次带你一起。”“别想这些了,我们语音会儿?我给你唱歌。”“没什么是打两局游戏解决不了的,上号。”
所有对话的最终走向一成不变,“爱你,宝宝,晚安。”
我惊觉,我的话没有错,我没有尖酸刻薄。我只是在阐述事实。过去一整年,他就是只会说爱我。他把他的无法共情和无力解决装裱成华而不实的甜品,当文字奶油坍塌,空掉的内囊展露无遗。他根本不想直面我的问题,在乎我的处境。
甚至,当我精疲力尽需要休息,我依旧配合他保留过去的习惯,譬如每日风雨无阻的视频和语音,有几个周末,我坦白累到只想窝在家里休息,他依旧要拖我出门,只因我无法拒绝一个带着花束和笑脸出现的爱人。
我吹头发是因为我就是没有更多的空暇吹头发;
而他呢,只会断定我分心,占用我们的二人世界。
他用他的方式爱我,只因他需要。
他阻隔我窥见自己,并将他的自我嫁接于我,需索爱的充能。当我营养不良,他便悄然抽离,寻求新的宿主。
在我们故事的末章,他通知我结束。
将悬而未解的疑案留给我,宣判我罪行。
可当我从被告席来到旁听席——
爱的准绳由谁界定?
丁敏一,你罪不至此,不只是他在付出、在退让,他为你花时间花精力的同时,你也在为他花时间花精力。你擅长反省,生长环境使然你也不那么柔软,可你并不丑恶,对他更不算糟糕。是你被压缩太久,你窒息和疲累,所以你容易生气。
你的自我在对你发脾气,爆发是抗议,她只是希望你,能要回来一点“你自己”。
你被“爱”占满了,你不遗余力地维系“爱”,又歇斯底里地挽回“爱”。
你到底是在享用它还是在被它吞噬?
丁敏一,你能不能多看看你自己?
你能不能接纳你自己?哪怕她不那么光洁完美有不好看的痕迹,哪怕她曾经也想成为关系的逃兵。
我做了个梦,梦里的我在超市与许树洲偶遇,他貌似已人至中年,比以前黑了些,脸上多出岁月的纹路,身着烟灰色风衣,我怔在购物推车后面,而后盈盈一笑,与他打招呼:“你好啊。”
许树洲看向我:“好久没见了。”
随即望向我身侧:“这是你先生?”
我诧然,追着他视线偏眼,才察觉我身边站着一位单手怀抱孩子的男士,面庞模糊不清;我惊恐地回望许树洲,他依然礼貌地笑着。
翌日我将这个梦详细记录在备忘录里,哪怕它演绎的都是尚未发生的经历,但梦的内容让我认识到,我的潜意识已经在跟许树洲分离。
我们的未来将不再交错。
我在接受分离。
午休时分,我和两位稍年长的同事姐姐吃饭,她们在聊家长里短,从吸奶器到新风机,我参与不进去,就安静地听。其中一个叫Xena的女生忽然问我:“敏敏,你多大了?”
我抬眼:“25。”
“哇,还好年轻呢。”另一个姐姐感慨。
我放下舀味增汤的勺子:“在我老家就是有人要和没人要的分水岭。”
Xena没所谓地摆摆手:“在这儿52都没人说你。”又问:“你老家哪里的啊?”
我说出地名,她们均表示没听过。
Xena说:“我妹跟你同岁。”
我看她一眼:“亲妹妹吗?”
Xena说:“对啊,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我问:“她去哪了?”
Xena:“她一直在新疆带团,旅行团。”
我眨眨眼:“她是导游么?”
Xena回:“算也不算吧,她不在旅行社,单干,就是那种几个人的小规模定制团,而且她们是纯女团。”
“女团……”另一位姐姐被她的措辞逗笑:“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青春制作人海选101。”
Xena挑眉:“怎么不算呢。”
下午在工位上摸鱼时,我打开百度,搜索新疆的图片,一张接一张看,辽阔的牧场一望无垠,碧峦起伏,松木成群,与湛蓝的天衔接。
我下意识眺了眼落地窗外的天空。
这是我失恋后第一次看天,天气非常好,一碧如洗,几乎看不到云,只有飞机落下的尾气,像白色蜡笔在纯蓝纸张上随手划了一笔。
在差不多的夏空下,我拍打过许树洲手臂,提醒他抬头:“哎!快看,天好美啊。”
许树洲跟着望一眼:“哇,是诶……”随即低头看手机里的导航。
我说:“你看仔细了没有啊?”
许树洲说:“看了啊。”
我说:“你根本没有好好看。”
许树洲纳闷:“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吗?”
我说:“可是今天特别蓝。”
许树洲冲我晃晃手机:“可是你想去的那个餐厅的路也很难找。”
我努起了嘴,不再言语,闷闷地走。
许树洲察觉到了,一边走,一边偏低身子看我:“你有点无理取闹了哦,敏敏小姐。”
我张了张嘴:“看几秒钟天空会耽误多久?”
许树洲缩下巴,摆出谐谑的看戏架势:“又要开始了?”
我没有“又要开始”,我只是想分享。
但——我所见的天空,为何需要经由他眼睛,才算真正美丽?
不做迟疑地,我垂下眼,从微信组群里找到Xena,私聊她:Xena姐,方便把你妹妹微信推给我吗?
这一次,我一个人去看风景。
第16章 16.
选择外企的好处大概就是还算丰裕的年假了,足够我逃离水泥森林长达十日。
只身去往新疆的飞机始于上午十点,这是我第一次经历如此漫长的飞行,下午四点多才到乌鲁木齐机场,按照Xena妹妹提供的路线,我马不停蹄地拖着行李箱踏上驶向伊犁的高铁。
“最好的黄昏在C842的窗户里。”她在微信里留下一句浪漫的指引。
我如愿以偿地乘上这趟列车,落日下的雪山与白色风车框在画里,每一秒都不同,每一秒都是新风景。
Xena的妹妹叫高歌,跟她一起领队的女孩叫尤畅,两个名字放达得仿佛天生该属于旷野。在民宿碰头时,她们热心地帮我提行李,又问:“累吗?坐了十几个小时车。”
我摇摇头说:“还好。”
用晚餐时我还碰到了另一对来一楼接热水的母女,她们来自南京,女孩叫林毓之,母亲齐耳短发,面貌和善。
我们相互打个照面,又在第二天的商务车上真正认识彼此。
林毓之刚参加完高考,将去北京念书,来新疆是母女两人一拍即合说走就走的毕业旅行。
“不只是我的毕业旅行,也是我妈的毕业旅行。”她吮着吸吸冻,摇头晃脑:“用的是我的压岁钱,祝贺她从妈妈这个身份毕业。”
我莞尔:“你很大方诶。”
林毓之咧嘴:“那是因为我老妈也很大方啊。”
林毓之的妈妈叫齐淑兰,对女儿始终保持“她在闹,她在笑”的慈爱态度。她坐在靠里的位置,放下擦拭镜头的相机布,越过女儿看我:“你呢,敏一,为什么来这里?”
我抿了抿唇,没有隐瞒:“失恋了。”
副驾上的尤畅闻言回头:“失恋了?失恋好啊,我们不要接待过太多失恋的女孩子哦,回去后全都得到净化。”
我转眼看她:“真的吗?”
尤畅言神态确凿:“真的。”她下巴一抬:“不信你看窗外。”
我扭过头去,林毓之赞叹的尖锐爆鸣也从我身后响起。雪山下的赛里木湖就这样猝不及防进入眼底,渐变的果冻蓝,当风起,湖面似起褶的丝绒蓝幕,浮光跃金。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要被吸进去,心潮随波震荡。
“人生才该浪费在这种地方吧。”林毓之感慨了声。
齐淑兰说:“这怎么能算浪费。”
她的相机咔嚓两声,遗憾叹气:“哎,拍不出来。”
当然拍不出来,就像我昨天努力记录的金色傍晚。悬日伏在青碧的山脉与原野间,马群朝我奔赴而来。全程我都举着手机录像,不管内存死活,但睡前再回味,已没了当下饱溢的感情,世界上最好的镜头都比不上眼睛和心灵。
当晚,我们很返璞地留宿当地牧民的蒙古包,米白色帐篷,外围接起木枝条栅栏,有只眼神明亮的小黑狗一直绕着我们讨食。
高歌抛了只羊大骨给它,它立刻跳起来娴熟地衔住。尤畅夸:“Nice catch。”
齐女士笑问:“你这外国话,新疆狗听得懂吗?”
高歌说:“听不懂没关系,知道在夸他就行,情绪价值到位。”
因为她发音标致,我好奇问:“你留过学吗?”
高歌看我:“是啊,我在纽大念的本科。”
我说:“难怪。”
高歌问:“你呢,你大学在哪读的。”
我说:“就在上海。”
她笑了笑,用纸巾擦去指尖的油渍:“我姐托我多关照你。”
“我?”我指一指自己,失笑:“我25了,又不是15,不用特意照顾。”我瞥了瞥一旁打手游在峡谷酣战的林毓之:“照顾小毓还差不多。”
高歌跟着瞧一眼:“小毓有妈妈照顾。我姐说你在公司就挺内向,这段时间好像心情也不太好,她叫我好好带你玩,玩尽兴。”
我怔住:“Xena姐?她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
高歌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回头我问问她。”
尤畅也凑过来:“聊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