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维港的光景很美,霓虹映苍穹。
二十余名宾客齐聚主宴会厅,梁惊水坐在商宗下缘,面前是粤式开胃前菜。
当时她咬了口桂花蚌,用气声问他,“你表妹呢?我没看见她。”
商宗好像很喜欢在餐宴场合和梁惊水密语,俯身用气音回:“被骂急眼了,顶撞舅舅说她有自己的打算。”
梁惊水摇摇头。
果然那副乖乖受教的姿态是假象。
晚宴进行到后半段,安奵汗涔涔地起身:“对不住,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先走一步。”
说完被小野寺搀起,挺着即将足月的肚子后退。
商宗制止下来:“不急。”
如有所感,席间宾客一齐望向窗外。
远处,冷白色的光束穿透夜色,犹如探照灯般锁定这艘私人宴艇。
初夏晚上九点多钟,西南方的天际还残留着一抹青紫色霞影,高倍镜头在暗潮中若隐若现。
媒体的船来了。
三井家宴向来隐秘,这是破例的第一场,也是注定要留下痕迹的一夜。
商宗眼睛里噙着笑意,特别要命:“水水,我不需要你是谁的掌上明珠,我要的只是你在我身边。”
梁惊水在和他对视的同时,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船只逐浪而来,离得越来越近。
他眼神不离她:“不说的话,我可要自己猜了。”
他们俩,真是像得彻彻底底。
连眼底那簇野火燃烧的节奏都是一致的,很兴奋、很愉悦,谁不比谁的野心少。
梁惊水说:“我会在啊。”
第75章 轻舟已过万重山
那个五月, 天终于亮了。
媒体人接连踏上甲板,持笔执镜。
接驳艇靠近舷梯,几乎没有浪花声。商宗坐在筵席上座,笑容浓得化不开。梁惊水直笑他这表情, 说MVP结算画面都提前弹出来了。
商宗在这块群雄逐鹿的宴客厅里, 牵着她不放, 他说:“谁输谁赢还不一定,我开心是因为有感觉。”
“什么感觉?”
“你爱我。”
梁惊水面色愣愣的,商宗于是计策得逞,指腹轻捻她的无名指:“又细了呢, 到时候得给你做小一点。”
还说, 但是上面的钻不能小。
乐队坐在宴厅一角,小提琴手举弓。
那是首弦乐四重奏, 琴音舒展。不似董茉弹的那首肃穆。
和声在紧绷的、火药味浓的环境里响起,令战地般的空间莫名和煦。
安奵隔着长桌, 一直盯着他们。
梁惊水也留意到了她的注视, 回捏商宗的指尖:“有把握吗?”
商宗说:“七八分。”
老爷子就在旁边, 沉声吩咐安保队让人进来:“家宴变成戏台子, 客人再多都无所谓, 咱们商家没什么见不得人。”
门口的镁光灯闪了几下,摄影记者鱼贯而入。最前排的人迅速架起三脚架,调试镜头;随行的文字记者翻开笔记本, 笔尖悬停。安保仍在外围保持戒备。
直到郭璟佑在人群尽头缓步出现, 安奵双颊血色褪尽。
母亲的脸逐渐覆上雾气。
商卓霖忍了又忍,没有让泪滴砸落在餐盘上。
5月10日的海上家宴, 席间众人心思各异。有人神色自若,有人却食不知味。
梁惊水唇角敛起一些, 看向斜对面。
每张座位前都立着一块薄而雅致的牌子,折角利落,划定了桌上的权力分布。
写着“安奵”的姓名牌上,烫金勾线微微泛旧,字体与旁人略有不同。
她在东京待得太久,连这块姓名牌都像被时间遗忘。
在安奵的故事里,她只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真正的过去被她埋得很深。
和商琛联姻那年,她替他收拾了不少烂摊子,打点人情、辅佐工作,处处谨慎,最后却落得个“煲呔婆”的骂名。
丈夫对这些流言充耳不闻,对家族权位更是兴致缺缺。
所有的颂与贬,悲与喜,依恋与推拒,都未曾显露在人前。
杳如黄鹤。
她深呼吸:“我身体真的不舒服。”
小野寺用略显生硬的国语说:“我们想先行一步。”
郭璟佑的声音讥诮:“那我们快点吧,不耽误嫂子休息。”
说完他拍拍手,两名彪形西装男抬着一座关公像走入厅内。绿袍覆身,面若重枣,丹凤眼微敛,青龙偃月刀横握在手。
在香港的江湖文化中,关羽被视为商道正气的代表,能够镇压煞气、威震四方。众人不解的是,这座提刀关公像与媒体登船有什么关联。
西装男抬起雕像的底座,露出一角泛黄的符纸,郭璟佑伸手将其抽出。
上面墨迹微晕,字迹凌乱,像是急就而成的忏悔文书。
关公像端坐如山,刀锋映着柔光。
这张符纸静静躺在掌心,连带着未解的债与沉重的因果。
“九隆银行牵涉50亿港币的诈骗案,”郭璟佑凄冷地笑了下:“黄世桓,融资项目的中间人。他利用区块链支付技术在后台设立暗池,篡改交易记录,资金流入多个离岸账户,导致宗哥和乔陷入追责循环。这一切,都是黄世桓和嫂子你的手笔,瞧啊,你在上面写得明明白白。”
安奵的双目,在他详尽的描述里慢慢颓圮与萧条。
她挤出一句话:“你说的,写进符里,罪孽就不作数了。”
这一出割席自曝,比郭璟佑预料的更快,他将黄符塞进塑封袋,低头弯唇:“看来不需要笔迹鉴定专家出面了。”
“既然都查清楚了,交给警方处理吧。”
老爷子神色未变,董穗目光阴沉地掠过安奵一眼,随即起身,推着轮椅到观海舷窗前。
他对儿媳评价挺高,但这次在媒体面前,没有半点维护:“家族养你们,不是让你们在这里相互掣肘、毁掉基业。”
郭璟佑望向长桌,左侧的商卓霖像被挖走了大半灵魂,神情木讷冻结。
听见老爷子发话,他忽然跟沉睡中惊醒一般,鼻音趋沉,眼球不停在母亲和爷爷的背影之间游移。
最后嘴角上扬,笑了。
梁惊水也看在眼里,忽然想起商卓霖曾经说过的那句——“我阿妈要我走完阿爸没走完的路。”
她心里轻声道:祝贺你,从今往后,只用做自由自在的商卓霖。
商宗不知道在想什么,整场没说话。
在郭璟佑将话题拉回正轨后,他才缓缓开口:“项目资金链断裂前,我已将这笔资金转换为数字资产,存入海外受控账户。”
至于黄世桓,即大头老总,目前被滞留在海外执法机构协助调查,预计月底被引渡回港,接受正式审讯。
“做得不错。”老爷子目光依旧落在远处。
梁惊水感到桌下的手指微微收拢,温热感清晰而坚定。
下瞬,她被这股力道扶着站起,牵引着向老爷子那边走去。
窗外海面浮光跃金,游艇在微澜中前行。
海景不错,和浅水湾观赏的近岸不一样,南中国海的视野更辽阔,尾波在夜光中散开,像一条被拉长的银色绸缎。
只是这种类似“见家长”的场合,她对美景不感兴趣,注意力全胶在轮椅背上。
商宗就站在她身边,用粤语和老爷子说:“阿爸,正式介绍一下,她是梁惊水,我的女朋友,也是负责帮我监管数字资产的数据分析师——还是你病房那张海报上的模特。”
老爷子剧烈咳嗽起来。
董穗亦皱眉,眼里意味不言自明。
梁惊水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抽出手想撇清关系,回头却对上背手而立的甘棠。
喉头一滞。
甘棠伸出一只手拳:“接着。”
梁惊水犹豫两秒,摊开掌心。
一枚明晃晃的鸽子蛋就这样落在上面,滚了半圈。
甘棠另一只手依旧背着,在梁惊水怔忡之际,将一捧曼塔玫瑰塞进她怀里。
顺便解释花语是:梦开始的地方。
甘棠好整以暇:“梁惊水,我承认你这个对手确实不简单,在这恭喜你了。”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生平第一次,玫瑰与戒指由一位同性递到她手中,而那人,甚至可以称作情敌。
梁惊水觉得,或许是甘棠看见她与商宗在媒体镜头下亲密无间,没有爱意回旋的可能,才决定抽身离局,放弃这场联姻。
只是这捧花花语……
她看向商宗,他曲着食指,第二个指节向下,刮过她的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