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网红工作室时,她瞟见一个裸男在温煦手机里哼歌:“我想要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然后一起去东京和巴黎……”
适时温煦端着泡面出现,瞳孔地震:“啊!郭璟佑你快住嘴啊——”
梁惊水和屏幕里的裸男四目相对。
那年微信还未开发自由开关摄像头的功能,郭璟佑手忙脚乱,拿一块不知名的布料盖住摄像头,她眯眼读上面的标:“Calvin Klein.”
温煦:“……”一起die吧。
乒乒乓乓一阵倒腾,郭璟佑的大脸重新充盈整个屏幕,耳根子红得像樱桃。如果不是胡子没刮、脸没洗显得沧桑,倒是个港系型仔,和温煦一起也算登对。
他让梁惊水帮忙保密:“你要讲出去,我以后点见人啊。”
梁惊水面无表情:“这你真是高估我了,我可没兴趣到处宣传,郭璟佑打视频不穿底裤。”
郭璟佑不占理,别扭地点点头,转而问她宗哥在广海过得怎样。
梁惊水停顿两秒,说不知道。
对话停在这,郭璟佑从她的神色里揣摩出几分,不打算掺和这对苦命鸳鸯的纠结戏码,低声说:“反正早晚都会见到。”梁惊水没管他嘟囔了什么,通知完温煦机票的事,就离开了。
一个赤裸的真相是,忠诚从不无条件,谁能助其达成目标便得其心。
正因如此,郭璟佑为了家族振兴而反水,也在情理之中。
她心想,现实中爬得高的人,多半遵循的是“非独彼美也,所求者为利”,谁也没有资格强求谁道德高尚。
商宗刚打开车门,梁惊水在副驾喊住他:“商宗。”
他回眸看过来。
这个暴雨停歇湿漉漉的台风夜,她眼底的时间是倒序的,故事也是。
“今晚我们就待在车里,好不好?”
棕榈树的树顶隐在夜色中,像是一群沉默的守夜人。
梁惊水看着那幢高高台阶上的白房子,忽然想到这里也曾经历过战争。祖师爷在《倾城之恋》里写过浅水湾,理由是香港被轰炸后,身边很多人都领证结婚了。
隔着树和喷水池,子弹纵横如织。英雄和巾帼终究占少数,一具具孑然伶仃的灵魂,本能地挤在一起取暖。
可那是爱情吗?爱是健全时候的选择,人们总是沉醉于残缺的依偎。
太久没有回到这座城,感觉何止隔了千山万水,许多记忆都模糊了。
梁惊水依偎在他臂弯里,借着月光瞧见彼此的脸,她认真说,商宗,你一定要赢啊,我这趟来就是帮你赢的。
商宗抿了抿唇角,忍了几秒,笑意终究从眼底涌出:“赢了你就留下?”
梁惊水垂下头,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
甘棠轻扣麻将牌,在牌桌上分享今晚的事。
牌友放下点心,只纳闷说商宗不缺伴儿,怎么总是围着一个内地女人转?要是以后真联姻了,岂不是要包二奶。
这时甘棠一拨牌,嘴角含笑:“清一色,食糊!”
菲佣及时添上普洱茶,甘棠未动杯,起身走向客厅中央那幅最显眼的画作——17岁模特出道时的油画肖像,她不紧不慢地聊起这两年的经历。
那是17年2月,台风过境前,她和商宗在高尔夫球会聚餐,那些豪门仔带着外模作陪,商宗风平浪静,偶尔听着那些人讨论赌王之子的订婚宴,也会回应几句,维持基本的社交礼仪。
话题自然而然跳到他们的婚期上,也不知道怎么就触到商宗逆鳞,他突然掀起桌布一角,膝上的红指甲还没来得及缩回。
红指甲的金主是询问婚期的男人,在风波中表现成受害者,骂她是个食碗面反碗底的骚婆,以后别想在圈里有得混。
没想到不久后,他连同两个外籍模特一起,被高尔夫球会取消了会籍,彻底从这个圈子里消失了。
“虽然我和商宗之间一直挺莫名其妙,但他做人周到,从来没对我黑过脸。”甘棠话说到一半,茶水刚好到适口的温度,润润喉继续说下去,“当时我也怕啊,怕哪天碰到他了,像那两个外模一样衰,连他胳膊都不敢挽。”
“你们还记得那次融资崩盘爆煲的事吗?能上金融头条前三的,要么是当事人掌控全局,要么就是彻底玩完。媒体都得给商宗三分面子,新来的小记者采访完他直接哭着出了门,你们觉得这新闻能那么简单?”
演得一副悲情掌舵人的样子,实际全盘在手。
她和他约见的时间永远恰逢媒体采访,一转眼,小报上就刊登了一位没落企业家的半生故事。
而且席间听仇先生的意思,梁惊水此趟是来助他逆风翻盘的。
该说不说,年轻单纯的内地女孩,在上位者的情欲陷阱里步步沦陷,最终沦为可有可无的风月角色。
没有什么比这个剧本更写实的了。
牌友问:“他不是特地去港口找她了吗?”
甘棠说:“我又没说商宗对她没感情。”
牌友更加不解,说有感情怎么算利用呢?甘棠嗤笑一声,说:“你的感情观真是非黑即白,灰色的地方完全看不到。”
真挚不含杂质的爱在删减过的童话里,翻来覆去就那么几种,完美道德,经得起推敲。
尤其是商宗生于这个圈子,摸爬滚打赢得了金融街的信任,他哪里还会有少男少女般的纯真爱情,早就千疮百孔了。
牌友听着这些话,依稀想起一件事来。
“他那个亲戚……是不是最近被逮回来了?”
这话说得含糊,但甘棠又怎会不知道她指的是商卓霖。
甘棠点点头:“他妈安奵你知道吧,老公死了就把儿子当老公,完全是个癫妇,从现在开始,香港的天只会乱到商老爷子走的那天。”
牌友不敢细问:“开牌开牌,说点别的吧。”
窗外是九龙塘独有的静谧夜色,远离城市的喧嚣,牌桌气氛却耐人寻味。
豪门那些事分上下两册也说不清。
商宗的父亲娶了三任妻子,董穗是唯一一个在50年代从内地偷渡来的女人。为了获取香港身份,她和一个本地职员闪婚,在一次饭局上借“洒酒”伎俩结识商老爷,从二奶一路做到正室。
商琛的生母是商老爷的第一任妻子,老爷子借助岳家资源白手起家,妻子却英年早逝,留下一笔巨额遗产由他继承。
娶董穗后,为了平息商宗私生子的传闻,他将长子商琛的血脉归于董穗名下,兄弟俩以“亲兄弟”身份共同培养。
老爷子对第一任妻子情深义重,原本打算扶持商琛继承自家产业,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把希望寄托在嫡孙商卓霖身上,把董穗气得不清,嘴上说着疼爱商卓霖,心里谁不盼着亲生骨肉接管家业。
甘棠至今无法想象,一个在乱世动荡中成长的男人,其内心究竟能锤炼出怎样的坚韧。然而,因为未曾真正获得老爷子的青睐,商宗对某些事物的渴望,也许正在逐步走向异化。
那是2008年,他隔着一片无人的飞雪,注视着店里那个熟练拨珠的小姑娘。
所有看似偶然的相遇,其实都是命中注定。记忆停留在小卖部的影像,等他反应过来时,梁惊水已经陪他在车里度过了一整个长夜。
微风与日出在海平面下酝酿,商宗在黎明破晓时,用一种近乎灭顶的幸福目光凝视着她,眼里无关情欲。
此时此刻,他心无旁骛爱着这个姑娘。
第62章 金口玉言
梁惊水说不清是哪一刻, 她心头再次兵荒马乱。
商宗这半年改了抽雪茄的习惯。那包烟是她没听过的英国品牌,薄烟纸呈米白色,像涂了一层细腻的陶釉,乍一看像白玉簪。
她看到包装正中央印着一个女人的遗像——“香港特區政府忠告市民, 吸煙導致早死”。烟袅袅升起, 带着一丝焦油味。商宗虚阖着眼, 白烟缭绕中迎上她的目光。初升的阳光落在他眼里,瞳色浅得像水银,似毒非毒。
太阳每升高一分,他眼中的颜色就淡上一分。
一淡, 她就读不懂他了。
他有些话, 存于梁惊水记忆中恍若前世:最后是联姻,还是明媒正娶心爱之人, 旁人都无权置喙——
那时他们刚冷战一周,元旦夜商宗带她去了梁徽的旧屋。
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 他尝试抱她却被推开, 眼里湿漉漉的, “我说这间屋子上锁了, 不是为了防你, 而是为了困住自己不去靠近你。”
后来,在车里她提到他的联姻对象,不知怎的牵动了情绪。烟花炸裂的光与声中, 他覆上她, 带着几分醺意与偏执,在耳边哑声宣告:“我娶的, 总不会是别人。”
梁惊水远眺日出百感交集地想,这种富人的承诺, 她该听几分,信几分。
她活在一个滥情而理盲的时代,要在这里遇见一位金口玉言的完美爱人,何其奢望。
若真遇上了,她又何等幸运。
十几岁的时候,总是自命不凡。从父母健全的爱里,被辙到蒲州洗了八年车。梁惊水渐渐不再相信什么逆天改命的玄学。不是商宗对她不够好,而是世道翻覆如浪,她不敢妄想自己会是那个被眷顾的幸运儿。
这时商宗笑了一声,说:“转头,看海岸背面。”
梁惊水一回眼,月亮与朝霞同时出现在眼前,远山剪影沉入薄雾,静谧如画。
再多的语言在这样的景色面前,都显得如此匮乏。
瞬间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
梁惊水能重新入职广海云链,多亏了庞老师的引荐。
东窗事发,庞雄很快得知梁惊水被外派香港的消息。他并非反对她参与风险项目,只是商宗这个人,深不可测,轻易牵扯,只怕招惹不起。
电话打进来时,梁惊水正在风控办公室核查乔的交易记录。
庞雄很少干涉学生的私事,但这次他字斟句酌,劝她最好留在广海深耕,没必要逞强接香港的大案子。他还提到仇先生这人不怎么正派,希望她能和公司请示,尽早回内地。
话至最后,他讲得委婉,商宗十有八九都是亚太区巨鳄的女婿。
梁惊水被这样的劝诫磨得耳朵起茧,庞雄当居首功。
17年台风天,在警局滞留的那一晚,他话里含蓄又严肃——“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很多关系是不能久留的。”
这回庞雄顾虑重重,刻意避谈商宗相关的内容。
他一针见血:“你回香港究竟是为了什么?”
“庞老师,我懂您意思,您是不是觉得我是来这边谈恋爱的?”
梁惊水推门而出,疾步走向楼道。
庞雄沉默几秒,才觉得荒唐般说:“说到底你年纪轻,被有钱人几句好话哄住也不奇怪。”
他代表了普众想法,任谁见了她现在的样子都会这么想。
梁惊水压低声线:“老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几乎想到对面屏息的表情,说的是:“其实我是三井执行派安插的内线,埋伏了两年,就是为在关键时刻给商宗制造麻烦。”
谁知庞雄突然笑了一声,说:“那你比我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