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钢铁森林反射来的光在窗帘上闪烁不定,屋内一片寂静。她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直到他的声音打破沉默。
“单小姐,我习惯拿现金。”商宗轻飘飘地回敬。
他低头扣上表链,修长的手指轻轻调试着表盘,日照光透过窗隙打在手背上,细微的阴影游移不定。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上面,边说:
“我去附近的银行给你取。”
“正好,我同你一起,”经过梁惊水身边时,他缓慢重复一遍,“Ms. Shan.”
那天一句“单小姐”,温柔如刀,轻轻一划便将两人露水情分从中腰斩。
他们一前一后站在电梯里,免掉了多余的交流。一分钟后,金属双排门向两侧打开,负责接送宾客的劳斯莱斯司机做了个“请”的姿势。
目的地是中环金融区的九隆银行,也是三井旗下的一家私人银行,设有多个分支和服务中心,以高净值客户为主要服务对象。
一开始梁惊水没弄明白,从酒店出门步行200米就能到汇丰银行,为什么非要大费周折驱车过来。
直到望着眼前体量如大厦般雄伟的九隆银行总部,她仰起脑袋,开始怀疑商宗带她过来是不是纯粹为了显摆自家企业?
总部大楼巍然矗立于中环CBD的金融核心腹地,占据遮打道与德辅道的绝佳黄金交汇点,毗邻IFC国金等多座全球知名地标。
从三井当家人的亲自规划到竣工,这座建筑历时整整八年打造而成。外立面由成千上万块高反射率的玻璃幕墙拼接而成,依靠精密的角度排列,在光线变化中达到与城市景观交互的效果;夜晚时,则在维港的倒影中化作一座璀璨的水晶塔。
进入主大厅,四周镶嵌的大理石墙面光亮如新,中央悬浮着全球仅一件的大型多面体滤光球体雕塑。梁惊水跟在商宗身边时,明显感觉到高柜台后的裁决者们一个个加快了敲击键盘的速度,整个空间显得既忙碌又克制。
梁惊水从进门到落座贵宾区沙发,服务安排一气呵成。
她端着刚泡好的中烘咖啡,听着柜员细致讲解,头一回在银行感受到如此分明的等级待遇,神思微微恍惚。
“单小姐,请问需要提取的金额是否有特殊安排?”柜员询问。
梁惊水一五一十:“还钱。”
“好的,这边一共提取现金港币三万九千元。”
键盘敲击到一半,柜员忽然停下,抬头对梁惊水微笑:“抱歉,您的卡被系统锁定了,需要解锁后才能取款。”
“锁了?”梁惊水面露诧色,这张卡她从大学办到现在,一次都没有出过乱子,怎会偏偏赶在取外币时被锁定了。
“抱歉,系统检测到这张卡的交易异常,需要暂时锁定72小时进行身份核实。这是我们的安全程序,稍等片刻,我会尽快为您处理。”
商宗看着梁惊水满脸为难的表情,起身走近一步,一只手搭在她椅垫后部,倾身问柜员:“有什么办法能够解锁?”
掌心的温热透过椅垫传来,梁惊水目视前方,只觉得后背滚烫。
“这样吧,”柜员似乎找到解决思路,“系统提示需要进行安全验证,我已经发送了一条短信到您绑定的手机号,请您自行输入一次性验证码后,我们就可以完成解锁操作。”
若不是这家银行以香港最严密的防护系统著称,听到这样的话术,梁惊水几乎以为自己掉进了诈骗圈套。
梁惊水回忆了一下当年办理这张银行卡的情况,说出实情:“这张卡的绑定手机号是我前任的,但我现在已经联系不到他了,就没有其他方式吗?”
柜员表情僵了一瞬,悄悄瞟向站在梁惊水身后的男人。
商宗却像闲聊一样笑着说:“如果短时间内拿不到验证,这张卡应该会被永久锁定吧。”
这话像是一道讯息,柜员立刻心领神会,低头在梁惊水看不到的电脑屏幕上,通过内部系统迅速完成了锁卡操作。
“抱歉,单小姐,”柜员重新抬起头,语气依然公事公办,“您的卡已经被永久锁定了。”
商宗取出纸笔,一并摁在她面前。
“看来这三万九暂时还不上了,你先把联系方式给我,我后面再找你拿。”
梁惊水顿了几秒,随后抓起笔伏在桌上,恶狠狠地在纸上刺下一串数字。
想也明白,一个经常出入九隆银行,随手开支票如翻书的人,怎么可能会只习惯拿现金。
第6章 他的黑卡
通常情况下,开户过程可能需要数天到数周的时间,像九隆银行这种私人银行,会对非香港居民设定更高的开户门槛或要求。
商宗从皮夹中抽出一张黑金卡片,指尖轻轻一夹,放在她面前,同时顺走桌上那张被划得千疮百孔的银行用纸。
梁惊水不明所以,听见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将这张卡添加一位附属卡授权人。”
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陈述,却像已盖棺定论,无需任何补充。
随后,他拿起笔,随手在柜员递来的授权文件上划了几下,梁惊水便正式获得了这张黑卡的使用权。
商宗抬臂看眼表盘时间:“我接下来还有银行的工作要处理,你要去哪直接和司机说,他会带你去。”
梁惊水嘴唇微张,迟疑了一下:“那卡……”
他大概以为她是问密码的事,只是笑着一句“没有密码”。
下午的阳光柔和地覆盖着街道,犹如碎金铺展。
梁惊水走出九隆银行,还是忍不住回头往玻璃里看一眼。
商宗今天穿着一件黑橡色的三件套西装,颀长的身形在银行一片冷色调的环境里格外明显。他站在洽谈室中央,周围围着三四个人。她正好望见那人将一沓文件摔在老板桌上,压制感渗到空气里。
梁惊水没有驻足。
或许这张卡能暂时缓解她的燃眉之急,但她知道,自己绝不会用。
*
郑经理口中的“熟人”不过是一个在当地打工的租房中介,之前曾在蒲州单家的公司短暂工作过。
中介老远就瞥见街道上那辆黑色劳斯莱斯幻影,尽管香港街头不乏各种豪车,艳羡的目光忍不住追随了一路。
漆黑的车身绕过石塑雕像,停靠在他站的路边。由于车门是后铰链式设计,司机用了一定臂力开启,快速上前,屹立在侧,一手护住车顶。
一条修长的小腿从门内探出,鞋跟脆声落地。女孩弯身跃下车,薄裙贴身绷紧,腰肢如美女蛇般灵韵自如,轻巧、柔软,直击感官。
中介看着这样一个人儿笔直向他走来,脸瞬间涨得通红:“单……单……单小姐?”
梁惊水皱眉,没想到郑经理介绍的中介竟然有点结巴。
彼时司机将行李箱提到她身侧,微微弯腰示意后,转身离开。
梁惊水直截了当:“你是郑经理介绍的阿黄对吧?麻烦你带我去看看房子。”
阿黄挠着后脑勺苦笑,说那间公寓临时出了点问题,他现在手上确实没有更好的房源了。
起因是房东拒绝退还押金,惹恼了前租客,在昨晚采取了极端方式进行报复。阿黄无奈地描述,现在公寓的墙壁上还挂着泡面的汤汁,马桶被堵塞,床板断裂,厨灶和洗衣机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场面十分惨烈。
最近的日子诸事不顺,梁惊水只是诧异片刻,随后一脸平静地接受了这场变故。
她问:“你手上还有什么房源,条件差点无所谓,只要在尖沙咀附近就行。”
阿黄想了两秒,斟酌着回答:“有是有,不过是个群租房。我瞧你是坐着劳斯莱斯过来的,这种地方怕是不太适合你。”
梁惊水只让阿黄先带她去看看。
两人从油麻地出发,沿着上海街一路向西。
起初,街道还在宽敞,时不时与穿着体面的上班族擦肩而过。渐渐地,梁惊水感觉到楼与楼之间的间距变得逼仄,特别是靠近庙街夜市时,两旁的唐楼越发老旧,外墙斑驳脱落,电线如蜘蛛网般交错悬挂,晾衣绳横跨窗间,挂满五颜六色的贴身衣物。
阿黄在一栋旧公寓楼前停下,门口的绿色坐标牌上写着“上海街221号”。铁门已经锈迹斑斑,边角贴着几张褪色的情色广告,风一吹,纸张摇摇晃晃。
他用一把沉甸甸的老式铁锁打开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随即露出一条通往楼梯的狭窄通道。
走到二楼,过道头顶的灯泡发出断断续续的嗡鸣声,像是随时会熄灭。
阿黄回头看她一眼:“就是这里了。”
推开门,梁惊水闻到一股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混合着陈旧的食物味、刺鼻的烟味,还有一丝消毒水掩盖不住的霉气。
她眼神闪过一丝迟疑,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忍着不适跟了进去。
客厅里摆着几张双层床,每张床之间隔着布帘,玄关地板上散落着几双歪歪斜斜的拖鞋。
一个年轻女孩正靠在沙发上刷手机,闻声抬头看了梁惊水一眼,又低下了头,懒散地继续滑屏幕。
“她是Chloe,”阿黄介绍着,环顾四周,“还有一对情侣住这里,不过现在好像不在家。”
梁惊水点点头,随即对Chloe说:“你好,我叫单惊水。”
Chloe一手搭在沙发背上,听这话半转过身来,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扫了一圈,嘴角微扯起:“哦,係大陆妹喇。”语气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味道。
阿黄毕竟是租房公司的中介人员,平时忙着带看、签约以及协调租赁纠纷,东走西跑,不可能只为梁惊水一人操心到底。
陪着梁惊水去附近的批发店挑齐生活用品,回到公寓后,又帮忙铺好被子,打开窗户通风。一切安顿妥当,阿黄匆匆赶去处理其他工作。
梁惊水的床与那对情侣的床之间隔着一道布帘。她拉上帘子,坐在床头,看着窗外被唐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站在高楼上的人可以俯瞰这座城市,而站在地上的人,只能看到繁华的倒影。
她听见五米外Chloe干涩的声音传来:“大陆妹,没事少开窗,我可不想我的烟味全被你放跑了。”
梁惊水没理她,往床上一躺,望着发霉龟裂的天花板,闻着不知道滤了几手的劣质烟味,内心突然充满悲凉,有种一辈子到头的感觉。
傍晚回来的情侣叮叮咣咣吵了起来。女生尖着嗓子指责男朋友总盯着新来的梁惊水,男生低声哄了半天,又是抱又是亲,硬生生把人哄好了。帘子“唰”地一拉,隐约传来情动的喘息声。
梁惊水脑子像台过热的机器,嘎吱嘎吱地响着,转不出任何清晰的想法。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她趿着拖鞋大步往外走,完全不管经过的那一面是没有布帘遮挡的。小情侣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动作一停,短暂的安静里,只剩下她脚步声的回响。
这种地方待久了,梁惊水很清楚,自己的素质迟早会被磨得所剩无几。
下午七点,温煦还在家里美美地睡觉,却被好友的夺命连环call逼了出来。赶到地铁口时,她看到梁惊水一脸阴沉地站在那里,张口就问她哪儿的饭好吃。
温煦被她这模样惊得不敢细问,想了想说:“港大附近有家楚撚记大排档,还不错,我带你去。”
夜幕降临,两人一路走到西环的楚撚记,饭店位于皇后大道西的地下,位置不算显眼,但里面已经座无虚席,门口有一些当地local在排队。
十多分钟后终于轮到她们,服务员简单确认后领着两人走到一张空着的方桌。温煦一坐下便熟练地点了几道菜,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这里的啫啫唐生菜煲和椒盐九肚鱼一定要试!”她边说边用纸巾擦拭塑料桌面。
梁惊水心绪不宁地颔首:“按你常点的点就行。”
上次见面还是在今年年初,那时的温煦皮肤白皙透亮,与现在均匀的小麦棕截然不同。梁惊水随口问了一句,她笑着说:“现在的男朋友喜欢古铜色皮肤,上周我特地去美黑舱照了二十分钟。”
“那你准备当拉丁美人还是涩谷辣妹啊。”
温煦用筷子头抵着下巴:“可以的话,我更想当中国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