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梁惊水内心没多大震动。他们这样的人很好懂。这半年高速公路彻底建成, 没人会绕远去桥下洗车, 泡沫之家几乎没了盈利, 全靠单忌的帮衬。雇的男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活儿不怎么干,倒是很快学会了吸血的本领。
梁惊水得知那男生被安排住进客房,垂目无声地笑。
有时候会觉得, 这家人对男丁的倚重过了头, 别再为此摔得更惨才是。
舅妈看这架吵不起来,脑子一热:“跟你妈当年一个样, 勾三搭四骗男人,搭上个条件最好的, 还以为你是他的种,结果呢,给野男人白养孩子养了五六年。”
梁惊水领会了半秒:“野男人是单忌?”
舅妈表情霎时变了,斜腮喷气:“别瞎说!”
“那野男人另有其人,我不是单忌的亲女儿?”
言多必失,舅妈扶着鬓角转身就走,金耳环撞着银镯叮当作响,嘴里还不忘骂骂咧咧。
梁惊水心里已有答案,拨通郑经理的电话,约在单家见面。郑经理难得支吾,说单老爷病了,不方便见人。
她觉得应该给单忌打个电话。
响了七八下,他没接。
看来真打算躲她这个女儿一辈子了。梁惊水咬了咬唇,在打车软件上约了辆车。
司机大抵没想到洗车行在这么偏的地方,和梁惊水电话沟通了半天才找到下坡的口。
一辆黑色沃尔沃停在街边。
她看了眼界面上“一口价”的订单,心说可能哪个公子哥当副业消遣吧,坐进了后座。司机一口京片子味儿,声音也年轻,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话题开得如水煎茶般自然:“刚回蒲州吧?”口音和话题都让梁惊水一怔,说:“是。”然后望向窗外。
司机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电视上应该见过。”
“愚人节的第一个玩笑?不会这么幸运被我碰上吧。”他笑了笑,慢慢踩下踏板,沃尔沃在十字路口停住。
说起来,今天正是4月1日,愚人节。
她回到蒲州刚好满一个月。
从青岭区市中心到南郊大概需要四十分钟,快出市区时,固定在仪表盘上的手机响起提示音。司机瞥了一眼屏幕,嘴角浅浅:“我顺路想捎个哥们儿,你要是介意就算了,不带他。”
梁惊水无所谓,让他想捎就捎,坐前座。
“爽快。”
司机的话到此为止,梁惊水看着行驶的路线:“你这是去‘背包客宿处’的路?”
“我这刚拐一个弯儿,你就打包票说我奔那儿去,瞧你这地儿挺门儿清啊。”司机冲镜子里一笑,话音急转,“姑娘,有对象了吗?”
那天路堵,车子驶过一排低矮的民居,大学生骑着电动车穿梭在停滞的车流间。
梁惊水借着节日的由头说了句真话:“都分了。一个A大的师兄,一个香港的金主。你呢?”
司机没料到话茬绕回自己身上,愣了一秒:“我可没男朋友。”然后和梁惊水闲聊,说他在京城二环有个场子,里头的人玩得花样百出,有家室的占一半以上,个个在外头养着小的。至于香港那边是不是一样黑,回头问问他港区的哥们,看那边是不是更见不得光。
话题东拉西扯,梁惊水也懒得分辨真假,调侃他说:“你这京城口音学得挺地道啊,之后打算去那边发展?嗯……确实比在蒲州开出租强。”
司机“嘿”了一声,语气活像《家有儿女》里的演员,逗得她噗嗤一笑。
“我那哥们儿也是香港的,家里财团的,还不是跑四线小城当背包客了?京城少爷就不能来跑滴滴?”
梁惊水后来回想这一串对话,总觉得奇妙得很。他们俩嘴里居然没有一句假话,比钻石都真。
以至于她看见一身简便冲锋衣的商卓霖出现在青旅时,心说4月1日这天,还真是什么离谱事都有。
商卓霖的肤色比在香港时健康许多,一副运动墨镜推到额头,背后的登山包鼓鼓囊囊。沃尔沃停到青旅门前时,梁惊水看见他正站在人群里,和一群肤色各异的背包客攀谈,笑得不顾形象。
司机抬下巴指了指:“中间那位就是我哥们儿,你甭看他外表这么接地气,瞧这气质,是不是有千亿财团公子哥那味儿了?”
大概他也觉得商卓霖这模样缺乏说服力,回头瞥了眼后座的姑娘,只见她一瞬不瞬盯着那边瞧。
看上哪个西方面孔了吧。司机心想。
不过她这个类型确实挺合他胃口,明眸善睐,透着纯真的明艳,是富人钟爱的财相。
梁惊水降下车窗,冲外边大声喊了一句:“商卓霖——”
轰的一下,司机脸色都变了。
车窗外,来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瞬间噤声,齐齐回头望向这辆沃尔沃。
商卓霖走了过来,身上没有任何珠光宝气的点缀,显得素淡,但精气神比从前好太多。
二话不说,他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梁惊水挪开腾出位置,在他脸上逡巡一阵:“大少爷,您这也是来体验生活的?我这怕不是做梦呢吧?”
听出她话里的京片子味,商卓霖看向罪魁祸首:“狄鹤,你以后好好说话。”
两个男人互问对方祖宗,没几句就开始拿彼此的口音开涮。你嫌他儿化音太重,他笑你港普太夹生。最后一拍即合,笑着提议带梁惊水去新开的场子玩上一圈。
“欸欸欸——”梁惊水抱着驾驶座的头枕,抬手打住,“我记得这好像是个网约车订单吧?这位狄姓司机,你是不是得先送我去目的地,不然平台扣你钱怎么办?”
商卓霖两指将她肩膀摁回座椅:“他资产不会少一个零,难得见面,我们聚聚。”
梁惊水怨声载道:“我是在担心我自己好吗?我是有正事找我爸,结果司机倒给我拉去别地了。”
商卓霖挑眉:“单忌?”
“你们叔侄俩对我的人际圈真是了如指掌。”
梁惊水扁扁嘴挺没趣,叹气说,“航运项目黄了,但他守信帮我母亲盖了祠堂,还把她加进族谱,我很感谢他。不过现在有个问题,我得当面问清楚。”
属于年轻女孩的不谙世事,不知在她眼里消迹了多久,连光都没有,梁惊水现在就像个垂垂老矣的小老人。
商卓霖看着她,又仿佛看到梁徽声泪俱下的面孔,轻轻笑了一下。
那天他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有些答案,其实不需要来自你以为的人。
下午三点开场,满室都是笑声,霓虹灯球,浸满铜臭的香槟味。
梁惊水一进门,就被蹦开的酒塞喷了一身泡沫。没体会过人间疾苦的男生笑着打趣,美女还没开饮就微醺了啊。她从茶几上拎起一瓶新的香槟,熟练地摇出气泡,指尖压住酒塞,呲得对方一身湿。
“同乐。”她蜷起眼睫,将酒瓶搁在男生桌前。
这场面倒是在商卓霖的预料之中,可狄鹤还是头回见这姑娘,脾气比他在京城碰到的都烈。只是她现在没了金主撑腰,这性子,是不是旧金主给惯出来的?
狄鹤舔唇,心跳得砰砰响。
他转头问商卓霖:“她一直这样吗?”
“在我小叔跟前不这样,”商卓霖摇头,眯眼回想说,“小叔每场局都带着她,酒不用她斟,人情世故也不用她顾,真就是带她去吃饭。”
又鄙夷地看了狄鹤一眼,说梁惊水那阵温顺得要命,你冇本事就唔好发白日梦啦。
狄鹤嘶了声:“她车上说得挺实诚啊,居然当过商宗的情儿。不过听说商宗快栽了,三井继承人八成是你,跑不了。”
商卓霖嗤然勾唇,眼角瞥见梁惊水敞着长外套,倚在露台抽烟。他抛给狄鹤一句“煮熟的鸭仔都会飞”,站起身向外走去。
骨架高大的玉兰树几乎攀上了露台,白玉缀满枝头,一片花瓣上染着橙红的火星,渐渐焦黑了一角。
梁惊水嘬了口烟,整个人伏在玻璃栏上笑得恶劣,唇间断断续续吐出白气。
她将烟头扔到地上,脚尖碾灭,抬眼看向走来的商卓霖:“一直没问,你来蒲州干嘛?这里有什么好?”
商卓霖了然一笑,却因不抽烟的习惯,被周围的烟雾呛到,掩唇咳得又凉又狼狈。
这样才符合梁惊水对他的印象——一个常年养病,娇贵脆弱,藏身港城别墅里的贵公子。
她随手挥散烟雾,没什么真情实感地说:“抱歉啊,我抽的烟便宜,难为你高贵的肺了。”
“没事。”商卓霖呼吸还有些不稳,回答她刚才的问题,“就是想沿着我爸的人生轨迹走一趟,弄明白他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自杀。”
梁惊水:“商琛是为了我母亲殉情,大家不都这么说。”
商卓霖:“大家还都说,你不过是小叔身边待久了点的情儿。”
梁惊水胸口轻微起伏:“事实也是如此。”
白浪间那片焦黑的花瓣,猝不及防被商卓霖伸指弹了下,露出被烟头烫出的一个小洞,簌簌颤抖着。
他冷不丁问她,回蒲州有没有给小叔打过电话。
梁惊水隐忍地敛敛眸:“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成为他的麻烦。”
商卓霖的眼神不带恶意,斟酌着说:“我的意思是,‘好好先生’那个号码,你没试过吗?”
梁惊水几乎笑了一下。
好吧,愚人节就让她给“好好先生”打个电话,看看还能折腾出多少惊喜来。
第54章 愚人愚己不愚心
2017年的四月一日, 愚人愚己不愚心。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叫她水水叫得这么顺的,梁惊水已经不记得了。
印象里他从不在她面前遮掩底色,那些迷色、无序、嚣浮的事物让普通人望而却步,他却带她逐一涉足, 不妨碍她自由来去, 也不在意她如何看待自己。
梁惊水看商宗的生活是需要仰视的。
他出席北海道拍卖会时, 举牌买下那匹纯血新马,以她的名义注册了马主。
她忘不掉他坐在烟酒氤氲的高层包厢,指示私人助手将筹码全押在那匹新马身上时的举重若轻。
赛场上,披着绣有她名字锦缎的赛马飞驰而过, 拿下亚军。作为马主的她站在指定区域与马匹合影。周围是嘈杂的记者群, 话筒和相机镜头一齐对准她,有人为了靠近推搡起冲突。
就在这片喧闹中, 一个写着大陆频道标识的话筒递到她嘴边:“您是沉寂一年的A大学术新秀梁惊水吗?现在主要在哪个领域发展?”
那通打给“好好先生”的电话,梁惊水讲了好多大学时期的往事, 与陆承羡无关, 她一点点铺开自己在学术界短暂存在过的痕迹。
耳边晃着汩汩的海浪声。
几秒钟后, 梁惊水听见扬声器里传来他有些遥远的声音。
“见到你今日的成就, 我由衷感到高兴。”
隔着伶仃洋, 电话里的人声难免失真,但梁惊水脑海中的那行字被赋予了声音,美得像漂泊过海的情诗。
梁惊水吸吸堵住的鼻子:“反正现在没人限制我了。庞老师还说, 我这么聪明, 不去大厂是这个社会的损失。”
他配合她的自夸:“水水的智慧无人出其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