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后,便是商宗的家宴。
她并不知道,那将是一场除非死亡不可缺席的聚会。
第30章 第一次如此后悔
夜雨轻敲窗棂, 梁惊水疲顿地蜷在商宗怀里,眶周还带着肿胀感。
睡意将至时,她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衬衫,气若悬丝问:“我们在飞机上第一次见面时, 你是不是就穿着这件?”
“嗯。”
“可惜了, 这么好的衣服, 被我折腾得不成样子。”
“再叫人准备一件就行了。”
梁惊水看着布料,被泪水浸透的褶皱一块深一块浅,像揉碎的青山湖面。
踏进时尚圈后,她对品牌愈发敏感。
随手上网一搜, 屏幕上跳出的五位数美元标价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早该知道, 以商宗挥金如土的作风,她根本不该抱有侥幸心理。
上流圈的信息互通比钱还值钱, 各行各业都抢着往里挤。
她忘不了他坐在那雕梁画栋的客厅里,看日本超模就像看商场里的橱窗模特, 随手指一件衣服, 说这件怎么样?你喜欢我就要了。
日模忙着一件件试穿, 换了二三十套服装, 商宗将她点头认可的款式悉数包下, 在品牌方负责人递来的文件上,笔锋一扬。
外人不知道,这位日模在圈内以傲气闻名, 私下里耍大牌成性, 对中低档品牌不屑一顾。可面对浓烈的阶级气味,他只能弯下脊梁, 为自己未来的坦途献祭尊严。
想着,梁惊水凑近嗅了嗅男人身上的气味, 不热烈也不疏离,一如既往地安抚人心。
这就是阶级的气味吗?
她单纯觉得好闻,倒不至于生出屈服的念头。
怀里的小姑娘鼻线微皱,商宗揽她更紧,问又在琢磨什么天马行空的鬼点子。
梁惊水把脑子里的想法说了一遍,商宗也学样子凑到她颈窝里嗅。
她笑着往外躲,还故作认真问他闻到穷鬼的气味没有,他淡定地回:“只有参鸡汤的味道,闻起来不一般。”
梁惊水伸手戳戳他的面颊,有感而发:“有你这样贴心的伴儿,我肯定能活得特别健康。”
商宗挑眉:“怎么讲?”
“因为……”说这话时,她将脸埋进被褥,不敢直视他的表情,“你就像是我生活中的良药,一喝就药到病除。”
半晌没听见回应。
她慌了,连忙补了一句:“别嫌我土啊,我是认真的。”
“我不觉得土,我只是想回得用心一些,不输给你。”
她露眼偷看他,“以你的年纪,难道这类问题还需要思考吗?”
商宗笑意微敛:“你觉得我老?”
梁惊水脑袋晃成拨浪鼓,语气却不怎么情愿:“我说的是阅历,阅历!你带回家的女人那么多,这种情话估计早就说腻了吧。”
商宗无奈地开口,只带过你回家。
他的目光坦然而深沉,注视着她,梁惊水有一瞬的悸动。
她转身背对他,闷声道歉,声音小得几乎湮没在背景音中。像他的表白一样,她的道歉只说一次,听不听随他。
几秒后,男人的轻笑在空气中回旋,轻轻钻入她心底。
陌生的房间里有淡淡的白麝香,Sonos全屋音响播放着莫扎特的K545奏鸣曲。曲调清澈纯净,像一个无邪的透明小宇宙,听得梁惊水昏昏欲睡。
她忽然想起商宗在隔壁院里提过的“雅俗共赏”。
她想,无论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听这首曲子的感受大抵是一样的。
因为枕边的男人已经合上了眼,眉心褶痕不似往前深重,呼吸平稳而浅。
答案昭然若揭。
这答案又在最后关头搅乱了她的心志,困意吞没前一秒,耳边似乎响起一个拉长的讥笑,笑她不自量力:
你和他,从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迟来的散场,依然是散场。
中医说过,情志相和则入眠安稳,和爱的人睡在一起是大补。梁惊水持续一个多星期的清醒梦,终于在那一夜停歇。
醒来时,身旁的被褥已铺平,冰凉的触感让她神智清明,随之而来的是恐慌。
她连拖鞋都顾不上穿,赤脚在房子里四处张望,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依然不见商宗踪影。
原以为这座房子会在他的牵引下一角一隅展现,没想到成了她独自摸索的陌路地。
确认再无可寻后,梁惊水怔松地回到卧室,拔掉手机充电线,拨通了商宗的电话。
铃声一遍遍地在耳边回响,她坐在床沿,咬着指尖。
他一向言而有信,昨晚明明说好要陪着她,绝不会毫无交代地凭空蒸发。
想到今天是12月10日,商家例行宴会的日子,她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重。
或许,她根本就不该提那个要求。
梁惊水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利落地换好衣服,决定前往三井海运控股,找郭璟佑探探风声。
刚在玄关系好鞋带,身后空旷的空间里响起一阵金属颤音。
是老式座机特有的铃声。
昨天她就注意到了那部电话,外形看着更像配合房屋风格的装饰品,谁知还能正常使用。
梁惊水回到客厅,狐疑地拿起话筒,等对方先开口。
那女声略显熟悉:“菟丝花啊菟丝花,你闯祸了,大祸。”
梁惊水皱眉:“你是?”
“你以前的邻居,也是你金主的表妹,董茉。”
董茉开门见山,冷笑道,“你居然敢教唆我表哥缺席家宴,我第一次见姑父生这么大气,说他沉迷美色,把商卓霖在项目决策中的股份比例提升了五个百分点。”
梁惊水金融院系毕业,自然明白那“五个百分点”背后代表着什么。
股份比例的提升直接关系到投票权和决策权,也是一种公开表态。
商老爷子正在通过这种方式向家族内部和外界传递一个信号:违逆者将付出代价,甚至可能失去三井集团的继承权。
直到今天,她才真正意识到,名流家宴从来不是一场单纯的亲情聚会。
尤其在商老爷子的弥留之际。
规模是外界衡量家族实力的窗口,环节是内部宣示“加冕”计划的仪式,座次则是家族亲疏关系的缩影。
齐大非偶,梁惊水深谙自己不适合出席这种场合。
三井集团的财富早已超出常人的认知。就像商宗随手为温煦还下三千万债务,在半岛酒店最大的套房以年为单位长租,还轻松地购入了两套浅水湾的独栋别墅。
但商宗也没电视剧里那些大家族那么刻板。
身边有专门的营养师精确搭配每餐,他也能深夜陪她去庙街吃路边摊;
买东西时直接让品牌方把货送上门,他也乐意陪她在古着集市摊位前,认真挑选哪个配件更合适。
如果按温煦的说法,商宗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促成与她的合作,各取所需,她无可责怨。
可如今,因她的一句话,商老爷子资源倾斜,让商宗在家族争斗中落了下风。
这完完全全是她的过错。
放下话筒,梁惊水脸色苍白,耳边还回荡着董茉的话。
原来,商宗前几天并非有意失联。
他只是忙于加急处理被商老爷子腰斩的海运项目,知道她来香港是肩负任务,不想让她空手而归,辛苦在公司里和团队深夜研讨,解决完一切,才来见她。
商老爷子的勃然大怒,源于前几天矛盾积累的爆发。
董茉还带来了商宗的嘱托,让她乖乖在家等着他。
虽然男人叮嘱不要透露实情,但董茉看不下去,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不忘提醒梁惊水,要懂得圈子里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不干涉家庭,不主动公开,不过分索取。
白天阴雨连绵,雨势与昨晚相仿,细雨如丝绵长。
无人撑伞,她避无可避。
梁惊水浑浑噩噩地回到对面的独栋,中午刚睡醒的温煦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脸上的黄瓜片掉了一大半。
温煦一边拍掉梁惊水身上的水珠,一边问:“什么情况?昨晚不快活吗?”
“温煦,我有点后悔了。”
梁惊水说她早提醒过自己不要招惹商宗,起初确实没那个心思,也就没多想。
“后来我知道他不是商卓霖,而是商宗,可我依然答应了合作,现在想退也退不了。”
私厨听见外头抽抽搭搭的声音,拿着勺子走出来,不客气地问梁惊水想吃什么。
梁惊水的眼泪顿时一滞,鼻音浓重地回道:“我想吃花旗参鸡汤,鸡肉要炖烂,还有,一定要加桂圆和海底椰。”
她平时一贯只说“您看着做,擅长什么就做什么”,偶尔敷衍一句“煮个豪华泡面也行”。
如今难得点了一道具体汤名,私厨瞥了她一眼,正了正头顶的厨师帽,也没阴阳怪气,转身就投入厨房备菜。
这样的情况不多见,估摸着情儿体验券快到期了。
刚脱离金主总是有落差感的,好歹最后多做几顿好吃的送她离场。
冬天的天黑得早,暖黄色的灯光洒在一桌鲜香的食物上,梁惊水却没像昨晚那样生发出食欲,耸着眼看落地窗外的海景。
浅水湾的丝雨霏霏,薄雾中隐约显出海面上的金光,可惜天气不好,看不真切。
温煦中途接了个电话,也没避讳她,听声音像是郭璟佑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