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惊水半是荒谬地勾起唇角:“是,你说的总占理。”
旁人哪能听不出她唇舌里的讥讽,单雪潼生平第一次当这类尴尬角色,无从反驳,只能温声岔开话题:“水水,父亲叫你来是有正事,就是郑经理打电话跟你讲的那些,你应该会感兴趣。”
梁惊水此行并不是为了旧事重提盎盂相击,一番较量下来,她也没追究,只是沉默地看向主位,她血缘意义上的父亲。
单忌不觉屏息:“孩子……”
有些话本没必要说破,但在他看来,两三年没见,惊水成年后的模样越发像她母亲。
即便性格恶劣,胜在一张美艳的脸,而她这副缺德相,偏偏戳在某种让人无法忽视的软肋上。
梁惊水冷言打断他的思绪万千:“直接说吧,我母亲上单家族谱的条件是什么。”
见对方开门见山,单忌索性不再绕弯子:“三井海运控股,你对这个名字不陌生。”
他语气笃定,“现在,我需要你以蒲州单家小女儿单惊水的身份,替我去香港谈下这次合作。事成之后,梁徽的遗愿由我亲自完成。”
梁惊水没有立刻回答,只低头看着茶几,指腹缓缓划过椅扶的木纹,将单忌说的每一个字碾碎,消化。
事实上,自从八年前得知梁徽的死讯,她心里模糊地觉得单忌与此事有牵连。
雪地失温前,梁徽最后的通话记录显示拨给单忌,时间精确到分钟,而死亡时间,恰好定格在通话结束后一刻钟。
这样扎眼的“巧合”,年幼时或许懵懂无知,现在的她难道还感知不到么?
“这次叫我来。”梁惊水语调毫无附和的意味,“就是想让我用一个空降的身份,去谈一个连您都未必能拿下的合作,同时,还要改回那个唯一与母亲相连的姓?”
单忌:“没错。”
他没有言语威胁,也没有打亲情牌。只是足够自信梁惊水对梁徽的感情,这是他最大的筹码。
沉寂,冷场,鸦默雀静。
女孩没涂润唇膏的嘴唇略显干裂,她艰难地压紧,抬起双眸。
所有来之前的对抗都敛了下去,只剩与年岁相符的单纯和迷茫:“可是,为什么不选单雪潼?偏偏……是我?”
窒息的氛围盘踞在空气中。
过了两秒,似是为了掩饰尴尬,单忌拿起茶盏浅尝一口,尽力不让他的回答显得冠冕堂皇:“我平时一直在关注你的动态,你很聪明,很适合参加这场商业谈判。至于雪潼,她身体不好,经不起舟车劳顿,况且心思简单的一类人不适合与商人打交道,你能体谅最好。”
梁惊水苦笑:“不用说了。”
单忌双臂支着沙发半坐起:“意思是?”
“我会去香港。”
她一字一顿道,“去完成您的任务。”
*
回程时,梁惊水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一路没怎么说话,广播里放着断断续续的地方新闻。
她仰在后座靠椅上神游往昔,想起四年前那位还在资助自己的好好先生。
丧母到考上大学的四年期间,梁惊水几乎全靠对方的资助才能留在学校。每一笔汇款都简单得像从机械里打出来的——数字精准,备注寥寥,“学费”二字却沉甸甸的,撑起她整个求学的机会。
倘若没有这笔钱,舅舅早就把她从教室拽回家,塞进工厂的流水线,让她去赚一份微薄的工资,填进洗车行的账本里。
这个从未露过面的陌生人,是她人生中一根突兀而不可或缺的脊柱。她却总觉得立在火山裂口之上,既感激,又有种无由来的羞耻感。
像借由屏幕,她胆小如鼠地跪在他面前恳求生活。
梁惊水想着,一阵热潮从颈部攀上耳根,灼得她赶紧低下头。
她滑开屏幕,点进网银App的账户记录,目光犹疑地停留在那里。
最后一笔汇款停在2012年9月1日,备注依旧是简单的一句:“學費”。
往下滑才发现当年竟漏看了一段:
「水水,恭喜你成功考入大學,這也是我最後一次提供資助。將來如有需要,可以隨時聯繫我。」
她盯着那条备注的手机号看了许久,屏幕上的0和8在她的眼里交叠又分开,模糊了又清晰,始终没有挪开视线。
直到屏幕熄了,眼前一片暗灰,梁惊水才像被什么惊醒似的,匆匆伸手点亮,将那串来自香港的电话储存在手机通讯录里。
备注:「好好先生」
梁惊水不会粤语,在输入框编辑了一条讯息,再用翻译软件将简体字转化成繁体字。
短短几句话,她权衡每个字的分量,敲得很慢。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那段话像断了线的风筝被放了出去。屏幕上“已送达”的字样亮起,她手心溢汗。
-好好先生,我是您曾经资助过的梁惊水。今年中我从A大毕业了,十分感谢这些年来您的资助。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我(非沉重语气,绝无让您感到压力的意思)。这段时间我可能会去香港,不求当面感谢,只想亲身感受一下您所在地的本土文化。希望您一切安好,生活愉快!
消息回得很快,快得让梁惊水有些意外——她还没到家,手机就震了一下,对方的回复已经传了过来。
-見到你今日嘅成就,我由衷感到高興。
这一天的梁惊水尚未知晓,对面那位“好好先生”,他的目光早已如潜流般渗入她的生活。
而他们本质上是同一类人,比表象更残暴。
第2章 让负心汉都自叹弗如
2016年8月20日。
广海市枢纽机场T1航站楼。
大厅里人群行色匆匆,电子屏幕上密密麻麻滚动着航班信息,红色的“延误”字样不时在航班后更迭。梁惊水所乘的波音777-300ER班次赫然在列。
【4:30 PM】
机场吸烟室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旁边的吸烟器正咔哒作响,吞吐着霜白色的烟雾。
梁惊水站在角落,一手夹着女士细烟,另一手持着手机贴在耳边。
“你好,我想确认一遍广海云链科技的数据分析岗录用结果。”烟雾从她唇间溢出,与几团浮动的白雾交织。
对面人事部的声音冷淡而公式化:“录用名单已经在本月上旬通过邮件统一发放,很遗憾,如果没有收到主题是Offer的邮箱,代表您未能通过。”
“没通过也会发邮件吗?”
“按常理是会发的,不过我们部门最近刚换了几位新人,也确实有应聘者反映过邮件遗漏的情况,您这种情况大概也是。”
她喉头滚了两下:“我知道了,谢谢。”
按下结束键。
嘟嘟,嘟嘟。
统计学院的老教授几年前曾与广海云链合作过一个研究项目,看出这家独角兽企业前景光明。项目结束后,他在手下一批优秀学生中,精心挑选几位写了推荐信。
梁惊水因为家庭的缘故,未来工作不能离开蒲州市,于是婉拒了老教授。
年初,她的一篇研究成果刊登于SCI收录的国际期刊,里面提出了一种全新的聚类算法,这项成果被认为可以为金融风控、医疗数据分析等领域带来突破性进展。多家大厂纷纷递来橄榄枝,甚至有企业抛出顶薪要求。
舅舅从邻居口中听到风声,在家摔锅砸碗地强调国家不缺她这一个人才,劝她不如留在车行上班,好有时间辅导梁祖的高考数学。
几个月后,老教授辞世。
葬礼那天,牧师花了整整二十分钟念他的生平成就,台下抽泣声此起彼伏。梁惊水站在人群中,一袭黑衣,脸上的冷静显得格外麻木。
送别的鞠躬礼仪结束时,她最后看了眼棺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该去试试。
指尖滑过屏幕,梁惊水打开邮箱,逐一检查最新的收件列表——没有一封属于“广海云链科技集团”。
垃圾邮件栏,广告栏,一样空空如也。
梁惊水垂下眼,指尖一动,轻轻掸掉烟灰,火星闪了闪落入烟灰缸。她没有再看邮箱,将手机塞进了口袋。
旁边传来一句:“借个火。”
她头也不回,指间夹着打火机递过去。
过了会,窄窄的室内挤进几个西装革履的商务男,空间瞬间逼仄得像个密闭罐头。
烟味、汗味和廉价香水混杂在一起,仿如烟头泡进隔夜的酒桶,熏得人无名火起。
梁惊水烦躁地屏住呼吸,把剩下的烟草在旁边的烟灰缸里碾灭,动作有些用力,横截面崩裂出焦黑的痕迹。
她朝刚才那人摊开手,说:“打火机,还我。你应该不想顺走吧?”
对方看着她明显愣了一下。
和刚才安静抽烟时的模样截然不同——这年轻姑娘的容貌是无可挑剔的美,观赏者无不心生怜爱。可她一张嘴,话里夹着的尖酸像嘭裂的玻璃渣,有些戳心窝子。
像极那个女人。
单百川心情微妙地归还:“多谢。”
“不客气。”
眼看着女孩准备离开吸烟室,他犹豫了半秒,终究还是叫住她:“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大叔,现在不流行用这话哄小姑娘,”梁惊水视线冷淡划过他,“还请您不要为老不尊。”
单百川闻言未恼,只是抬手按在胸口,朝她欠身一礼,尽显老绅士的风度。
“是我唐突了。”
梁惊水并未将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安检开放后,她拖着行李箱一路轱辘作响,径直前往国泰经济舱的柜台排队值机。
掏出手机,郑经理不出意外给她发了短信。三井海运控股副总裁商卓霖的个人信息、择偶喜好,乃至不同时间段的饮食习惯,他都事无巨细写在了里面。
梁惊水跟着人群往前挪步,眼里一时失去纵深感。
单忌嘴上说是看重梁惊水的谈判能力,认为她足够聪明,能够与那位商业大佬达成共识。可实际上,无非是让她借“色”字打开局面。
至于为何不是单雪潼,无非出于一己私心,舍不得让自己的女儿沾染这些算计罢了。
等到队伍排到她,柜台的工作人员接到一通紧急电话,似乎是国泰系统出了什么问题,乘客的名单需要重新编排。
另一个空闲的工作人员接过梁惊水的证件,上传信息,问她是否需要办理托运。
得到确切答复后,那通电话也恰好结束。工作人员脸上堆起些许歉意,稍作停顿后解释道:“女士,这次航线由于我们系统内的误操作导致超售,非常抱歉耽误了您的时间。为了弥补,现在为您提供一次免费升舱的机会。”
托运手续办理完毕,工作人员双手递来一张红色标记的登机牌,手指向右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