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想始作俑者都是商宗。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老男人,偏偏让人无法抗拒?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从套间出来前,她抛了一个越界的问题,甚至跳过情侣关系,假设了只有已婚夫妻之间才可能发生的偷食场景。
梁惊水反思了许久,渐渐觉得商宗的沉默反倒合情合理,换做任何了解他的人,都不会对这种反应感到奇怪。
对外,她是他的女伴;
对内,他是她的靠山。
在这个圈子里,一个个戴着儒家的面具,实际水下全是法家的一套。作为商宗的女伴,她的日子并不比在蒲州时轻松——借着他攀得越高,暗中审视的目光就越密集,每个细节都被放大,步步如履薄冰。
当时忿然地从半岛大堂出来的时候,门僮认识她,问需不需劳斯莱斯接送。
她赌气说,“我都不是你们这的住客,我哪能啊”。
他们不像电影里的角色,需要另一半出轨才能找到靠近的借口。
那一刻的情绪动摇是真实的,但归根结底,只是男女之间本能的需求在作祟。
冷却之后,再回头看,那背后有一个冗繁的,复杂的,他未必愿意对她坦白的家族牵制。
既然如此,她通常选择不问。
梁惊水出神之际,视线里骤然跳出一抹亮色。
她抬头瞥了一眼玻璃前烫着大波浪的金发女郎,兴致寡然,低头继续对付碗里剩下大半的捞面。
恰好错过了对方在店外朝她挥手的动作。
没多久,金发女郎直接进来,坐到她右边高凳,语气熟络又带点抱怨:“到底怎么回事?你们非要在关键时候闹别扭。幸好我凌晨有个饭局,没睡还能赶过来陪你。”
梁惊水一脸纳闷:“你是温煦?”
温煦撇唇环臂,一副“还能有谁”的表情。
“你怎么白回来了这么多?还染了头发。”梁惊水上下打量她几眼,不禁笑着揶揄:“不是一直顺着你对象的喜好,喜欢黑皮黑发的吗?”
说完这句,温煦突然沉默不语。
梁惊水看出了几分端倪,蹙眉:“你和郑锡分手了?”
“果然瞒不过你。”
温煦叹了口气,老老实实道出原委。
郑锡失去银行工作后,赌瘾不改,转身向黑心公司借了一笔高利贷。利滚利滚,最终滚到七位数,催债的人日日堵门,她走投无路,只能去夜总会赚快钱求生。后来多亏梁惊水相助,才填上了亏空。
温煦说:“所以我想明白了,与其在这边当个无业游民的提款机,不如搬走自己过得自在点。”
梁惊水由衷替她高兴:“挺好,总算是翻篇了。”
“我是好了,可你呢?”
温煦的话虽轻,却难掩忧心仲仲:“你和商先生……接下来怎么打算?还要一直这么耗下去?”
梁惊水本想说“早散早超生”,却在开口的瞬间止住了,话语悬在喉间。并非不愿,只是一股莫名的情绪将那句话生生压下。
后来温煦接了个电话,很快起身离去;
她一直坐着没走。
静谧的便利店里,日光取代路灯在桌前映出一隅亮点,梁惊水独自盯着那处,良久没有移开视线。一辆宾利车疾驰而过,复又在单行道违规掉头,商宗推开车门走下,疲倦的眼眸隔着玻璃与店里的她遥遥相望。
也不知怎的,浓烈的酸意漫上来,梁惊水吸吸鼻子,从凳子上站起来,推开店门,大步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离开。
第18章 旧爱
如梁惊水所料, 那辆宾利车像流影一样贴在她的脚步后头。她能感到那双远远跟随的眼睛,转弯时没有回头,下意识放慢步幅。
再往前不远就是旺角,道狭窄而繁忙, 游客熙来攘往。宾利停靠在路旁停车位, 商宗推门下车。
他显然排斥人群, 不愿拖到闹区再解决问题,跟在梁惊水身后的距离越来越短,却始终保持在三米开外。
梁惊水深呼吸,在一个大路口前止步。
商宗旋即在她身后三米处站定。
他身量颇高, 背对光站着, 影子笔直地向西北方向延展,贴在她脚边的地面上。
从梁惊水角度看, 她只需往左再挪一公分,就可以踩在影子的耳朵上。于是她佯装自若地轻挪脚尖, 那片影子却远了几分。
——影子的主人微微歪了下头, 没让她得逞。
也是这一打岔, 影子的头颈、臂膀、窄腰迅疾从她脚尖掠过, 撤离到更远的地方。抬起头, 男人真切逼近的五官一下子让梁惊水的魂思散乱。
毫无保留的对视,他面容深如锋刃般撕开她的感官。
男人的眼下沉淀了不眠的痕迹。梁惊水轻咽下一口气,退后两步看他, 谎话信手拈来:“好巧, 你也出来晨走啊。”
对于凌晨的插曲,商宗也像是忘了, 撑唇漾开温和的笑意:“嗯,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你了, 我们挺有缘。”
他轻飘飘地接过话头,把谎言演绎得天衣无缝。
那种独属于成年人的默契与妥协,让梁惊水惊喜地笑开,她青睐他身上的这一点。
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能让梁惊水后悔的事,因为她明白,一旦情绪的间隙被暴露,理智就会变得脆弱,致使犯错。
昨晚她彻底想通,与其用自我安慰麻痹自己,不如正视两人这段经历,弄清自己的真实需求。
这是一段不完美、不道德、经不起推敲的附属关系,不是心动也谈不上喜欢。
没什么好纠结的。
梁惊水的忐忑被灵光吹散,面目一新:“你今天不是要去澳洲吗?行程赶不赶,我想陪你吃顿早餐。”
商宗深深看她一眼:“下午六点钟起飞,还早。”
几秒,有晨风吹拂,天际有越亮的趋势。她眯着眼仰望,意识到此时不过六点,两人均彻夜未眠。
梁惊水下车时才注意到商宗那辆宾利车的牌照,黄底黑字,只简简单单一个“S”。这点挺有意思,香港车主可以申请自订车牌。
这让梁惊水想起上次在鹅颈桥看到的一辆超跑,牌照赫然写着“CHEAP CAR”。
她当时笑得前俯后仰,忍不住随手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留言区清一色刷着“蓝瘦,香菇”——源自一位广西小哥的口音梗,16年火得一塌糊涂。
商宗在车上订好位置,带着梁惊水去吃早茶。嘉麟楼位于半岛酒店一楼,是家粤菜米其林餐厅。
中秋节刚过的缘故,餐厅仍在供应迷你奶黄月饼和自制XO酱。内部布置低奢,食客三三两两地分布。
吃饭的时候,梁惊水嘴里嚼着香焗叉烧酥,含混不清地问:“对了,你是不是没有微信?”
坐在对面的商宗笑了一下:“有注册,不过和大陆那边交接的事有专人负责,我自己很少用。”
“我不太喜欢WhatsApp的界面,加个微信吧,以后用它发消息。”
商宗没理由拒绝,举起手机,扫过她展示的那张花边二维码。
梁惊水撑着腮,眉眼弯弯道:“一路顺风。”
*
航班进入起飞准备,空姐提醒头等旅客们请打开飞行模式,稍后在高空可以连接飞机网络。
商宗在电脑上回复完工作邮件,垂眸扫了眼手机屏幕,绿白App的右上角多出一个红点。
点进去,软件率先弹出提示【当前微信版本过旧,请更新至最新版本以继续使用】,足以证明他极少使用微信。
他的拇指快速击打几下屏幕,更新的圆圈一消失,点进微信界面。最上方的消息框里跳出她的ID,“梁小水”。
下面并列一行灰色小字:[图片]。
那张1:1大小的画面上是一张面容的剪影,黑白两色交织,线条如同水波荡漾过般扭曲流动,眉眼写实清晰,但整体轮廓被拉伸成不规则形态,情绪游荡,笔触坚定,带有破碎和重塑的意味。
商宗一眼认出画的是他,梁惊水的高审美不仅体现在时尚上,连绘画也透着敏锐与天赋,天生的艺术疯子。
半分钟后,商宗在打字框输入:很像。
但过了会,他重新改成:你画的是我?
梁惊水发来一个杰瑞点头的表情包,附带文字:你居然认出来了,我还怕手生画得不像你。
并解释:算我送你的旅行礼物,你当微信头像用吧。
商宗回了句“有心了”,又说:我回来给你带澳洲的伴手礼。
你什么时候回。她问。
商宗说:下个月10号。
梁惊水:可惜,我有场秀在9号,你应该不能来看了。
商宗:在哪?
梁惊水:举办地点吗?在会议展览中心,是一个日本高定品牌的秋冬婚纱秀,没想到人生第一次穿婚纱在秀场上。
五秒后,她又发来一个小猫滑倒的表情包,让“婚纱”这两个字显得没那么正式。
商宗笑了下:期待你的摄影成片。
梁惊水:嗯,到时候发给你。
两人的聊天停在这。
商宗顿了下,点开左侧头像,光顾了一下“梁小水”的朋友圈,内容不多,往下翻一会就到了2013年12月31日,那天她在外面跨年。
简单一句文案:2013 bye~顺便给大家介绍一下我的蓝盆友小陆学长[龇牙]
九宫图中,面容稚嫩的小情侣戴着同款红围巾和情侣手链,女孩窝在男孩怀里,眼睛在笑。
商宗徐徐呵了口气,低眼点开中间那张。
小图的画面倏然跃上屏幕。
他们的笑声透过屏幕溢到商宗耳边,手中的烟花棒晃成一颗亮眼的爱心,定格在镜头前。
每一帧都在炫耀着年少时的无畏真心,像焊接时迸发的白光,毫不留情地烫进他眼球。
商宗摁灭屏幕,把手机撂进座椅前方的储物袋里,全身心投入电脑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