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姐回着微信,有点无奈道:“老胡万一是对着记者随口那么一说呢。”
“表演第一课,真听真看真感觉。”邓惑利落地把一次性马桶垫塞进夹层里:“你记得带个毯子,车上冷气重。”
纪惗听话答应,先把小毯子塞进老婆行李箱里,再给自己拿了一份。
邓惑侧眸看他动作,有点想揉他脑袋。
“我上回坐还是两年前,回老家没买着票,搞了个软卧。”
宸姐不放心道:“哪怕是坐软卧,说实话也挺难受的,床很窄,半夜睡觉能听见车厢推拉的吵声。”
“你两坐的还是硬卧,不舒服就随时下车,现在但凡是个小白领也不受这罪了。”
“知道啦。”邓惑把车票信息发给她:“充电宝我也带了两个,有的车厢好像不能充电。”
“……从下午六点到第二天十二点?坐这么久?”宸姐纠结道:“要不我喊两个助理陪你们?”
“不用。”邓惑说:“真要那样,跟坐头等舱也没区别了。”
话虽如此,两人真去车站时,看见绿皮火车还是有些恍然。
车身被油迹浸得发旧,成群旅客推着行李箱和蛇皮袋,眼神或麻木或疲惫。
也有小孩牵着家人蹦蹦跳跳,对陌生的旅途充满好奇。
乘务员把板梯架好,喊道:“停车二十分钟,软卧在右边,再往前头走!”
纪惗捂好口罩,在人群里推着两人的行李箱往前走。
邓惑做了很多心理准备,但在进入车厢的下一刻仍是皱眉。
刺鼻的机油味和烟味混在一起,还没往前走几步,就能看见中年男人一脚蹬在外面,黑袜子上破着大洞,还岔着腿卡在过道上和同伴聊天。
只有软卧才有独立的门。
硬卧床铺短窄,成摞的床逼狭相对,像工厂仓库里紧密的货架。
助理提前查过攻略,帮她买了两个下铺,说这里空间最大。
两人找过去时,原本还算干净的床单上已经坐了好几个人。
桌板被堆放着水果瓜子和保温碗,一个小家庭早就在这儿了。
“大妹子,你住中铺呗,”妇人招呼道:“我男人腰受过伤,不好爬楼梯,你跟他换换?”
小孩察觉到纪惗也是下铺,抓紧母亲道:“妈!我要睡下面,上面会掉下来摔死!”
妇人看了一眼不吱声的老公,又故技重施,跟纪惗讨好道:“兄弟,你这么年轻,也跟我们行个方便吧?”
邓惑皱着眉没想好怎么说,纪惗已平快地挪开那人压在他床上的两个大包。
“不方便。”他直接道:“你也起来,别坐在我老婆的床位上。”
妇人讪讪起身,小孩还赖着不起来。
她男人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还坐在邓惑的床位上嗑瓜子。
乘务员刚好路过,纪惗径直亮了一下车票。
眼见乘务员要招呼了,那男的才不情不愿地起来,嘟哝着从兜里摸了包烟,撞开人往外走。
妇人也不想上中铺躺着,拉着小孩在车厢里坐下。
邓惑只觉得头痛。
旅途还没开始,她已经有点烦躁了。
她拿出喷雾给两边床铺消毒,仍觉得不太干净,把墙面和桌沿擦了一遍。
上铺的大爷全程看着,哎哟一声笑。
“这么讲究啊,那你还来硬卧?买个软卧呗?”
“买软卧干嘛,”妇人抱着孩子道:“买个飞机头等舱!地方大,还有免费的饭呢!”
纪惗知道邓惑的性子,用酒精湿巾帮她又擦了一遍,两人开了行李箱重新铺床单。
“本来是来体验生活的,”邓惑用很低的声音对他说:“床单被他们这样坐,我不敢睡。”
“爱干净没什么,”纪惗说:“我给你带了被子。”
邓惑刚才看见那男的在靠着自己被子玩手机,心里有说不出的膈应。
她知道隔着衣服也不会传染什么,火车上的被子本来也还算干净。
但那中年男人皮肤黝黑,脸上一片油光像是三四天没洗澡,走过去都一股味儿。
“你给我带被子了?”她深呼吸一口气,由衷感激:“我都准备好裹着毯子睡一夜了。”
纪惗轻嗯,帮她把硬卧的被子铺在第一层,软毯垫第二层,自带的床单垫第三层。
车厢外妇人冷眼看着,待自家男人回来,用手肘捅了一下。
“你看人家多疼老婆?”她怪腔怪调道:“不会是怀了吧,这么金贵啊。”
中年男懒得理她,爬上中铺玩手机去了。
抖音外放声音很大,罐头笑声尖锐又刺耳。
邓惑总算能坐下来,和他分了一个橘子。
“不对,”她问:“你会铺床?”
“很小就会了,”纪惗淡淡道:“混剧组那会儿,生活助理欺负小孩,回回找理由躲懒请假,很多事我都要自己来。”
“过了好几个月,我才学会告状,导演直接把那男的开了。”
邓惑坐得离他更近了一些。
她身处陌生环境里,隐隐约约有点开窍。
“我好像知道胡导想让我们体验什么。”
“这么快?”
邓惑靠近他,两人在纷杂的吵闹声里低语。
在外人看来,像极了一对爱侣亲昵无间,有诉说不完的爱意。
“可能全程有很多感受,都和电影里的那两个留学生类似。”
她至今没看过剧本,但凭着只言片语也能分析出大概。
“二战那会儿,留学生想远渡重洋,只能坐大轮船。”
狭小的床铺,陌生又混乱的人群,还有无法自主的茫然。
很多事从一开始就没得选,要么忍受,要么自欺欺人。
纪惗听得在理,快速代入情境。
“就算是在海外有了自己的宿舍,有了还算稳定的生活,未必也能找到归属感。”
邓惑敏锐道:“就像我们现在有自己的床铺,但和平时根本不一样。”
他们坐在绿皮火车里,想念着熟悉的床铺和饭食,以及本该拥有的安静。
火车似乎总是很吵。
到处都能听见外放的音乐和短视频,还有中年人的喋喋不休。
交谈里,火车终于缓缓驶出客站。
如尾大不掉的年迈长蛇一般,每个车厢都在慢吞吞地被带动牵引,反应链迟缓闷钝。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感觉到又一种陌生的情绪。
“纪惗,”邓惑压着声音说:“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们在被推着走?”
纪惗拿出手机,快速记录此刻的体验。
火车往南,而他们的坐向都朝北。
滞后的牵引感,让人感觉像是床铺在扯着人往前走。
车厢的惯性忽隐忽现,哪怕知道目的地在哪,也忽然会觉得身不由己。
邓惑强势选择命运很多年,第一次在这样的瞬间能重新找回这种情绪。
她突然特别想感谢胡导的指点。
新时代女性有很多选择权,可以拒绝,可以争取更好的未来。
可她要演一个动荡年代的留学生,她要感受到那个时代特有的一种……强横的混乱。
人会变得孤独又惶然,越想抓住什么,留住什么,越明白自己到最后什么都可能保护不了。
夜幕渐垂,有乘务员推着车兜售。
“零食饮料矿泉水——盒饭要不要——”
小孩从上铺探头:“妈!我要吃盒饭!”
“那个贵,咱们吃方便面!”
邓惑写了点人物小传,闻见隔壁传来的泡面香味。
她看向纪惗,后者变戏法一般掏出两桶泡面,一盒鸭架鸭舌,一盒洗净的草莓。
“准备这么全?”
“还有一盒白灼虾和沙拉。”纪惗笑眯眯道:“怕你在控制饮食,不方便吃这些。”
“好巧,我也给你带了东西。”邓惑示意他过来。
纪惗好奇凑过去,看她的包里装了什么。
两人交错时,她握住他的手腕,在耳畔低笑。
“老公,你好乖啊。”
纪惗抬头看她,脸红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