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楠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吐出来了。她很怕,怕得要命,她只是个平凡、胆小的女孩。
程楠的眼泪又掉下来,她无比清楚,自己已经没得选了。
签证很快便要下来,如果不趁现在离开,再见顾知许,将是难如登天。
一想到他,她便没那么害怕了。
他受过那么多次伤,他在病床上躺过那么久,他摔倒过,也车祸过,她自儿时起便经常守在他床边,看他疼到夜不能寐。
这样恐怖的日子,他都挺过来了。
他离幸福只有咫尺之遥。
程楠不敢再多犹豫,站到窗边,纵身一跃。
剧烈的疼痛如火焰瞬间席卷她全身,缩在地上,程楠脑子空白了好几秒,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哪里疼。
她双目圆瞪,长大嘴巴竭力喘气,正要翻身,一旁却忽然伸出了一双手。
她惊呼:“小苒!”
第60章 就这样结束吧
医院里, 方明朗正端着碗坐在床边眯眼笑看顾知许。
“顾先生,就吃一口,成吗?”
顾知许侧身背对着他,皱着眉头怒道:“我说了不吃, 拿远点。”
“你这么不听话, 我到时候怎么跟楠楠交待呢?”方明朗又笑,“等她来的时候, 看你胃病发作疼得在床上打滚吗?”
顾知许冷哼一声, 右手狠狠抵在胃上。
前些天他受了太大刺激, 刚来医院时状态相当不好,呕吐、哮喘、绞痛、脊椎痛……什么毛病都赶在一个时间发作, 把见过他无数次发病的兰栩安都吓到了。
从急救室出来后躺了几天特护病房, 再醒来,方明朗就来了。
他声称自己是被程楠委托来的, 所以要好好照看他,不顾他意愿给他检查身体、给他安排额外治疗、给他喂饭……给顾知许搞得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
顾知许真是越想越气,真不明白程楠以前怎么就看上这小子了,也不明白程楠为什么让情敌来照看他,难道不知道他很小心眼吗?
顾知许还生着闷气,片刻, 一双手伸过来, 把他扶了起来。
“方明朗!”顾知许咬牙切齿, 想推开他, 但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方明朗才不管他生不生气, 小心托着他的背扶他坐起来,调高了床头,帮他整理被子。
一切做妥当了, 他才端起床头上的碗,轻轻吹了吹,“来吧,就吃一点。”
顾知许闭上眼,简直想揍他一顿。
方明朗这人仿佛再过二十年也是这样子,长得年轻俊俏,总是笑眯眯的,听不懂人话一样。
“顾先生,别生闷气,你要懂得倾诉。”方明朗喂他吃下一口,又慢慢舀起一勺,“你因为不会倾诉,吃了多少亏啊。”
顾知许皱眉,“我还需要你教我办事?”
方明朗点头,“对啊。”
“……”
顾知许气不打一处来。
方明朗又笑,缓缓摇头道:“前不久我才知道的,当年我的事,楠楠竟然以为是你做的。而你竟然也不解释。”
顾知许微抬眼皮,冷冷看他,“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做的?就是我干的,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方明朗笑又笑,把一勺粥送到他口中,鼻氧管上粘了些许,方明朗取出一张湿巾纸,一边帮他轻轻擦拭,一边说:
“顾先生,我不聪明,但也不是傻子。我的能力没有厉害到能让我这么多年过得如鱼得水,甚至进到了全然陌生的环境,也能轻而易举平步青云。其实,你在看不到的角落里悄悄为我做的事,我心里都知道。”
顾知许一怔。
那乌黑的瞳孔在雪白的脸上显得尤为清晰,眸中一缕光芒闪过。
顾知许罕见的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方明朗看着他,淡淡一笑。
“顾先生,只可惜我当年对你们的争吵一无所知,倘若我能知道半点,你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不过请相信,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我都无条件信任你。”
顾知许心中忽然一颤。
在那突如其来的一刹那,他心里仿佛有什么埋藏已久的东西,轰然碎裂开了。
他穷尽一生追寻的、暗自较劲的、梦寐以求的东西——
居然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一个人,毫无保留的给了他。
在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时刻。
顾知许定定望着他的脸,恍惚中,又记起好多好多年前他的样子。
身穿校服的男孩,身后拖着一只巨大的垃圾袋,脚下是尘土飞扬的水泥地,他却满脸笑容,仰头望那美丽的月亮。
“顾先生,以后你都要积极一些、勇敢一些,要好好跟人倾诉不愉快,身体才能好的快一些。”
方明朗继续喂他吃饭,笑起来时,满脸阳光。
顾知许微微垂下睫毛,心里的震慑久久挥之不去,默默吃了好几口,才又道:“明朗。”
“嗯?”方明朗笑着,“怎么了?”
顾知许想了又想,刚要开口,门外却突然传来敲门声。
护士把门开了一条细缝,说:“顾先生,有人来访。名字是程珃珃和顾渊。”
闻言,顾知许霎时惊住。
不禁瞪大了眼睛,心脏中忽然卷起一阵翻天覆地的狂风。
他们怎么……
方明朗也瞧出了他的异常,但他一抬头,看到推门进来的这对夫妻,就知道是顾知许的父母。
这是他们的家事。
方明朗随即起身打了招呼,离开前,仍不放心的拍了拍顾知许的手。
他不想掺合别人家事,只能凭着直觉,低声道:“顾先生,记得大胆倾诉。”
顾知许没有抬头没有回应,双目无神,呆呆看着洁白的被子。
他脑子很乱,他记得他们那天的态度。
那天——他母亲是真打算杀了他。
房间里很安静,顾渊便先开口了。
“顾知许。”
顾知许猛然转头看向他们,心里涌起那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他有点不敢相信,他们会主动来看他。
从小到大,他们很少来医院看望他。在他记忆里,父母的关心甚至都寥寥无几。
顾渊身旁的程珃珃不肯看他,顾渊轻轻拍拍她的肩膀,皱着眉,沉声道:“我们是来道别的。”
顾知许一愣。
“我们这次要把楠楠也带走,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顾渊犹豫着,又道:“你也……多保重吧。”
顾知许愕然看着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心里几乎一秒就笃定了程楠绝不会跟他们走,但听到这些话,却依然会难受。
顾渊继续道:“这些年是是非非太多,就这样结束了吧。我们就当作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也当作没有过父母。”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
顾知许明白了。
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这辈子他和父母的缘分彻底到头了。
所有不切实际的妄想也彻底结束了。
他低着头,手指微微颤抖,心里难过疲惫到了极点,甚至没有了遮掩的欲望。
顾知许垂头看满目雪白,思绪慢慢溃散,“都这时候了,为什么还要说这样的话。”
他无力靠向了床头,面如纸色,眉眼间是满满当当的憔悴。自从他执掌大权后,很少被人看到这么狼狈的样子。
氧气管横在鼻下,他的嘴唇苍白干裂,却莫名的,想要在这最后时刻多说几句。
“这么多年了,我始终不明白,在我出生之初,我究竟多么十恶不赦,要被所有亲人抛弃。”
他脸上是极其少见的神情,平淡冷静,只有眼尾微微发红。
“我无数次恳求你把我带走……”顾知许看向顾渊,缓慢摇头,“你却从不问为什么,也不肯相信那些保姆虐待我。事实是,无数次我被捂住嘴摁在床上,听她们对我胡编乱造,说我本性恶劣难以管教,我努力学写字学说话,但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们从来没有信过我,对那些陌生人的话却深信不疑。”
顾渊怔住。
就连一向懒得多看他的程珃珃也忽然抬头看向了他。
“我至今都怕黑怕密闭,因为很多次,她们怕我受伤又为了省事,把我捆在床上,封闭在最小的屋子里,给我喂安眠药、打镇定,不让我出去。”
顾知许的眼睛越来越红,身子也逐渐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
这么多年他从没提起过这些事,但这些经历早在童年最绝望时深深刻进他骨髓中,伴随他的每一次呼吸而刺痛他的心脏。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对父母哭诉自己的遭遇,但事到如今,他却觉得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和放纵。
他被无形的枷锁拘束了那么多年,终于也逐渐学会与自己和解。
顾渊不可置信,“这些事我们从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顾知许眼下淌出一颗眼泪,又道:“我跪在地上抱着你的腿求你带我走的时候,你只觉得麻烦……小时候你们认为我身体不好容易给明熙带去病,后来长大去了老爷子那里,我躺在抢救室给你打电话,告诉你他给我灌高浓度酒强行让我脱敏,你又是怎么说的,你恐怕也不记得了。”
“老爷子一通谎话骗我给顾家卖命,我以为只要够优秀,你们至少会多看我一眼,可是做了那么多,换来的是你们痛骂我抢了明熙的东西,从此和我决裂。”
顾知许浑身颤抖,突然猛咳一声,几滴血沫溅在了病床上。
他看着自己的血,心里越发觉得可笑,“当初认定我嫉妒明熙所以要害他,现在又认为我是要报复小楠所以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