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楠。小叔叔。”他冲他们打招呼,定定站在一米外, 笑着看向顾知许, “小叔叔, 抱歉,昨天才知道你病了。现在好些了么?”
顾知许照旧垂着眼, 没有说话。
程楠急忙道:“好多了好多了, 哈哈,算你小子长大了啊, 还知道来看看。”
他们说着话,顾知许就垂头静静听着,一动不动。
任谁都能看出顾知许的异常了。
顾衍的眉头变了又变,把花递到程楠手上,“楠楠,这花每多都是我精心挑选的。辛苦你先把花拿上去吧。”
程楠怔了一下, 把他拉到一旁, 低头悄声问:“干什么?你又想搞什么幺蛾子?我哥现在状态很不好, 我不放心他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 还有我在呢。”顾衍淡淡的笑, “放心吧,我只是想和小叔叔单独聊聊。我会照顾好他。”
“他可能不会说话。”
“没事。听我说就行。”
程楠仍有点担忧,但看顾衍这一脸正经的样子, 还是点了点头。
她抱着花往回走,一面叮嘱他:“别说太激动的事,他现在不能受刺激,待会儿要是起风了帮他挡着点风,有问题立刻给我打电话。”
“好,别担心。”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黄昏。
顾衍转头看见程楠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慢慢回到顾知许身边。
他看得出来顾知许这得的恐怕不是小病,上次他回国时程楠的电话死活打不通,这么些天联系不到人,从萧苒那里才得知是年前顾知许病重了。
“小叔叔。”他在轮椅旁蹲下,看着顾知许那轻轻叠合的手,缓慢道:“我回来了。抱歉,我知道你或许不想看到我。你当初要我滚远点,我滚了,但现在我不得不回来。”
顾衍说着,不禁闭上了眼睛,痛苦又逐渐爬满了心脏。
当初他知道自己犯了错,但因为从小没有经历过挫折,也没什么担当,仓皇中想也没想直接从公司离开,连工作都没交接。
爸妈以为他让顾知许给开除了,去找顾知许,顾知许却连面都不肯见,只让顾衍立刻滚远点。
他们家得罪不起顾知许,便只能让顾衍借着深造的名义去到从前求学的地方。
父母让他好好学习,他却也没那心思,大好的前程生生让他毁了,他只能像从前一样饮酒作乐纸醉金迷,浑浑噩噩过些混账日子。
当初,顾知许把所有资源都向他倾斜,不留余力的培养他,他却因为一点芝麻大的事惹下大祸。
他知道,顾知许一定失望极了。
他抬头看向自己的小叔叔。
顾知许的眼神很呆,已经完全不见曾经那神采奕奕的模样,就像一具被抽干灵魂的布偶。
“萧苒告诉我,楠楠和你决裂了。”顾衍叹着气,“对不起……我还是没有勇气告诉她。”
一阵微风吹来,卷起地上枯枝落叶。
顾衍抹抹眼睛,从口袋中摸出一条细细的珠串。
“这是我从庙里求来的,据说那庙子很灵。”顾衍举着珠串看了看,轻轻握住顾知许的手。
他的手没什么知觉,任由顾衍握住,轻轻翻过了他的手腕——
很快,顾衍几乎停止了呼吸。
因庙里僧人说这珠子贴身戴更好,他便解开了顾知许衬衫纽扣,衣袖敞开的那一刻,他忽然看见了一条千沟万壑的疤。
那条疤痕横贯他的手腕,长且深,狠狠切断了筋脉和肌肉,表面愈合已久,但因为伤势严重,整条疤痕都深陷入了皮肤中。
如蜈蚣一般惊骇瘆人。
顾衍震惊,慌忙抬头往向他。
他的眼睛似乎终于有了些许波澜,但也只是一道流光划过黑夜,转瞬即逝。
顾衍颤抖着,迅速收起珠串,帮他合上扣子整理好衣袖。
“小叔叔,是……”顾衍不可置信,声音也渐渐沙哑,“那年的事吗?”
顾知许照旧没有回答。
顾衍猛地回头,看见程楠站在小花园入口和护士交谈。
极度的恐慌在他心里蔓延,让他起了一些大胆的猜测,几乎一秒也等不急,马上就要去验证。
程楠和护士说完话,走过来便看见顾衍朝她挥手,接着,甚至不等她说句再见,他就跑开了。
程楠总觉得这小子古怪,但也无心多问,走过来看见顾知许右手腕上套了一串小珠子。
“呀,顾衍送的?”
程楠蹲下来握住他的手,“真好看,你的手好看,戴什么都好看。”
晚上,程楠照例给顾知许换药。
他脸上的伤口在程楠精心照顾下恢复得很不错,今天需要清除坏掉的皮肤,并且上一种特殊的祛疤药。
程楠小心翼翼的给他抹药,但他裸露的皮肤泛着红,刚把药抹上去,他就疼得抖了一下。
“很疼是不是?”程楠皱起眉,有点不敢下手。
顾知许垂着头,闷闷的,忽然低低开口说:“不疼……”
程楠愣住,瞪大了眼睛。
她呆了一会儿,赶忙放下棉签和药,伸开双臂抱住他,她笑起来摸他的脑袋:“好啊好啊,你是全天下最勇敢的孩子,涂药都不怕疼。”
顾知许偏过脑袋不看她。
程楠想起,过去小白也总是这样,不愿意她把他当小孩,总说他比她大,但也不说他比她大多少。
如今可算知道了,他比她大了七岁。
“再多跟我说说话,好不好?”程楠歪着脑袋看他,“我喜欢你原本的声音。说起来,你之前都干了什么,为什么声音总是哑着的?”
顾知许低头不看她,也不说话。
程楠拉着他的手轻轻晃,“告诉我吧,哥哥。”
顾知许手指缩了缩,“吃了药。”
“什么药?”
顾知许不肯再说了。
程楠也不强迫他。
他吃的那药导致他嗓子沙哑,隔三差五就需要补吃一些,程楠既心疼又后怕,这么胡乱吃,也幸亏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第二天一大早,程楠被叫回了公司一趟。
她向公司请了长假,但今天她手底下有个订单出了问题,接手她工作的同事找不到资料,只能把她叫回来。
她不放心顾知许,但也没办法,临走前跟他说了很久才走。
她春节放假前没想到自己会离开那么久,东西没好好收拾,在电脑里找了好久才找出电子版,让领导痛骂了一顿,又灰溜溜去资料室翻出了纸质版。
走之前,领导让她把所有文件归档,她连午饭都没吃,一顿忙活下来,已经下午三点了。
程楠急着回博雅医院,刚出公司门,却又接到萧苒电话。
萧苒语气很沉:“你在哪里?”
程楠急匆匆:“在公司,怎么了?”
“你马上过来一趟,在伽和。”
“这是什么地方?”
“兰总今天开会的地方。”
“兰总……你说兰哥?”程楠惊呆了,“你怎么会认识兰哥?”
“顾衍昨天找我打听一件事,我不知道,就和他一起来找兰总了。”
程楠莫名有点紧张,萧苒这人,当年高考都没这么严肃。
“三点半了。”程楠看了一眼手表,眉头皱起来,“今天五点有位专家要来给我哥做检查,我必须回去陪他。小苒,有什么事,你直接告诉我吧!”
萧苒那边沉默很久。
半晌,她才长长吐了一口气,“两件事。”
……
回博雅的路上,程楠感觉脑子里炸开了一片光怪陆离的雾气。
她最近好不容易清除到空白的脑子,突然涌现出无数不愿记起的、痛苦又绝望的回忆。
继上次后,她再次重新认识了顾知许的。
她想起那年在公证处,她带着满腔对他的愤怒离开,他们三个人都将他弃如敝履,她甚至口不择言的骂他“难怪当年爸爸妈妈要抛弃你!”
他那天面白如纸,在公证文件上写下顾知许三个字后,掌心淌出的鲜血在桌面拖出了一条触目惊心的痕迹。
时至今日,终于有人说——
顾知许他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
那段时光里,他忙着给她准备“礼物”,甚至连她喜欢方明朗,都毫不知情。
钱权在握的总裁,在被误会、被抛弃时也会像孩子一样无助的掉眼泪。
也会难过、伤心。
程楠赶到医院时,顾知许平躺在病床上,护工正打算给他擦身体。他上午又发了烧,退烧后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程楠冲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护工吓了一跳,“程小姐?”
程楠哽咽着,“谢谢,今天我帮他擦身体。”
床上,顾知许的病号服已经褪去大半,他向来不喜欢她看他的身体,僵硬的手臂抬起来,轻轻推了推她。
程楠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她的眼睛早已哭红,转过头来,正对他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