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干了十恶不赦的事,现在还要闹到最厌恶他的人面前。
如果东窗事发,后果不敢想象。
但显然他们也打算没给他想象的时间和机会, 他还在想办法逃避,便已听到门口传来声响了。
顾知许没得选,只能赶忙吃了药,又把上次那套东西穿戴上。
刚戴好口罩,程珃珃的声音便响起了。
“嗨,小白。”
她当年虽然很年轻就生下顾知许,但现在也有五十出头,不过声音和模样还是很温柔,像年轻女孩一样。
她今天穿了一身某专柜今年最靓丽的米色长裙,手里拎着一只饭盒,轻飘飘走到床边坐下。
顾知许太紧张,冷汗浸透了后背,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程珃珃待人接物向来友善温和,轻拍他的手掌,笑说:“别怕,阿姨没有恶意的。”
透过墨镜,顾知许看到她的脸近在咫尺。这是一张他至少二十年不敢近距离接触的脸,他甚至都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一张与他极其相似的脸,柔和美丽的五官,保养极好,只有笑起来时眼角浮出淡淡的纹路。
程珃珃微笑着,“孩子,我都听楠楠说了,你很坚强。别担心,阿姨年轻那会儿创办了一个援助机构,专门帮助一些需要帮助的乖孩子。以后即便你没有和我们楠楠在一起,他们依然会帮助你的。”
这件事顾知许早有耳闻。
程珃珃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不仅建立过援助机构,还曾修筑过面积极大的流浪动物之家,一直不留余力为弱势群体发声。即便前些年在国外也没有放弃。
她不像其他富家阔太太一样喜好打牌、逛街,她唯一的爱好就是到处散播爱心和善意。
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顾知许以外,她几乎没有厌恶的生物。
路边一条咬人的野狗她都能善待。
“孩子,现在身体如何了?”程珃珃瞧见他被子没有盖好,仔细帮他抚平。
顾知许垂头不愿看她,还是那沙哑难辨的声音:“很好。”
“真是懂事的好孩子。”程珃珃笑了笑,温柔摸摸他的脑袋,“阿姨给你炖了一点药膳汤,要喝喝吗?”
顾知许一愣。
程珃珃看着他的口罩墨镜又反应过来,“噢,没事。等会儿我走了你再喝。要是凉了的话,记得让他们帮你热一热,楠楠说你胃不太好。”
顾知许静静看着面前雪白的床单。
胸口弥漫着无穷无尽的酸楚,他攥紧了被子,微微咬牙,“不必了,我不喝。”
程珃珃又笑起来,仍然宽容的摸他脑袋,她和程楠一样,都认为他很年轻。
“没事儿的,别跟我见外。阿姨很喜欢小孩的,见到小孩就想对他们好。”
顾知许沉默。
病房里很安静。
今天另外两个病人都不在,重重围帘隔着,氛围十分和谐。
程珃珃望着他清瘦的身体,忍不住低声感慨:“如果我儿子长大了,现在也和你差不多大吧。都是秀气的年轻人,他像他爸爸,从小个子就高,皮肤也白白净净的,模样很好看……”
话到一半,程珃珃自觉失态,赶忙止住。
她转头四处望了一圈,问他:“我看你这里东西很少,平时一个人住着不方便吧?我先去帮你买点生活用品,买了咱们再聊。”
顾知许一怔,赶忙摇头,“不需要!”
程珃珃起身,温柔笑着摸他脑袋,“好了,乖孩子,稍等阿姨一下。”
顾知许怔忡抬头,望着她的背影。
无比熟悉的背影。
那年从爷爷家回来后,顾渊告诉他家里又多了个妹妹,他那时一抬头,望着的就是母亲抱着妹妹的背影。
她是那么的慈爱,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妹妹,付出一切呵护她的成长。
顾知许以为都那么多年了,他的心已经麻木到不能再麻木。
可事到临头又才惊觉,习惯了他们对他无穷的冷漠,有朝一日他们对他不再冷漠时,他根本——
顾知许低下头,怔怔睁着眼,颤抖抬起无力的左手,冰冷的指背从眼角滑过,带走一片湿漉漉的温热。
程珃珃像一个体贴的慈母,很快便给他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
有润嗓子的药,有甜梨膏,还有呵护颈椎的小枕头,还有干净柔软的被子……她很细心,什么都考虑到了。
东西买回来,她安心的在医院陪他待了一整个下午。
多数时候都是她说话,说一些以前救助动物、资助孩子的事,还说起一些年轻人爱去的地方,说等他康复了就带他去。
顾知许总是安安静静听着,沉默望着她柔和的容颜。
有生以来,她从没有陪伴过他那么久。
临走前,她俯身拥抱了他。
把他揽在自己怀里,像母亲一样安抚着,说:“孩子,你是不是也有点疑惑我们为什么同意你们在一起?其实阿姨都知道,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楠楠喜欢的人,我们也喜欢,不想多阻碍。我们楠楠有时脾气急躁一些,但的确是个很好的孩子,我们只有她一个,这些年都当宝贝一样诸多宠溺,以后,也希望你能多包容她。生活里有什么难处,尽管跟阿姨开口。”
顾知许垂着眼睫,淡淡苦笑。
她离开后,病房里还残留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像斜风细雨,又像蓝天白云。
深夜,顾知许独自躺在病房里。
又是失眠夜,他索性扶着床慢慢起身。
窗户半开,夜风灌进屋子里。
他推着轮椅停在窗边,天上挂着一轮明月,皎洁月光照下来,玻璃窗上映出了他的脸。
年轻男人的脸。
皮肤苍白,鼻梁很高,薄唇平直且淡漠,眼睛大却没有光亮,睫毛下贴着眼角处有一颗小巧的泪痣。
这是一张没人愿意看见的脸。
程楠和程珃珃两个人都误会他是毁容了,倘若摘下口罩墨镜,她们大概宁愿看到一张毁坏的容颜,也不会想要看到他这张脸。
他不禁想,如果就这样过下去呢。
如果他从此更名改姓,抹掉过去所有不堪,毁了这张人人厌恶的脸,是不是就能拥有不同的人生——比如,“程念白”的人生?
一个普通、平凡,却被所有人爱着的人生。
……
早晨八点,天色大亮。
顾知许被一通电话吵醒。
他不知何时躺在地上,头痛欲裂,皱着眉头从口袋里拿出屏幕碎掉的手机。
是兰栩安打来的,接通后声音很低,平静对他说:“知许,上次扬州湾的项目悬了,赵义那边不放行,恐怕要你亲自出马。”
顾知许嗓子沙哑:“在哪?”
“汇雍,今晚是最后一晚。”
顾知许:“嗯。把东西备好,我六点过来。”
“好,我马上派车。”
顾知许的手机还没放下,下一瞬,耳边忽然炸开一个女声:“你要去哪儿?我告诉你,你今天哪儿也别去!”
手机瞬间从手中脱落。
顾知许被吓得心律失常,瞪眼看着程楠那张越来越近的脸。
忙乱中又忍不住庆幸,还好昨天实在看不惯自己的脸,又给从头到尾蒙上了。
程楠两手交叠,弯腰站在他面前,挥挥手示意旁边的医生赶紧上来。
她面色不佳,眉头紧拧,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
她又心疼又着急,恨不得立刻给眼前人锁屋子里,再也不让他出来。
几个医生小心托着他的身体把他放到活动床上,程楠寸步不离跟在旁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她今天休假,特意从家里来照顾他。
来了医院一进门,发现床上空无一人,问了医生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到处找了一番,才看见他在窗台下。
“二楼!幸好是二楼啊!幸好地上全是草!但凡是水泥、但凡再高一米,你就没命了!”
程楠跟着医生飞奔,忍不住转头骂他。
在楼上看到那会儿还以为他是想不开了,结果凑近才看见他还在淡定的打电话跟人说事儿。
小白乖乖躺在床上,冲她摇头,“你别担心,我没有想不开。”
“那你为什么跳楼?”程楠突然想到什么,“等等,昨天我妈来了,她是跟你说了什么吗?她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吗?”
“不是!”小白摆手,“阿姨很好很开明。只是我昨天晚上起来,看到月亮,多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我并没有打算跳楼,可能是做梦了。”
“你!”程楠真是又气又急,看他这状态的确不像想不开的人,难不成是中邪了吗?
小白很快被送进诊疗室。
程楠在外头急得团团转,又不敢告诉爸妈,只得打电话给了店长,想着她人脉广,兴许能认识什么大师。
在外面等了两个小时,小白终于被送出来了。
医生也很庆幸楼底下种了很多草,否则以他的身子骨不一定要摔成什么样。还好他这次运气也还不错,平时走路摔跤就要扭伤膝盖的人,这次居然只是伤到一点后腰,不算太严重。
但程楠一口气还没放下,医生又说,经过他们刚才分析,小白的确不是故意跳楼的,他很可能是无意识行为。
程楠更慌了,“他也不可能梦游啊,真的是中邪了吗?是不是医院里有什么不干净东西?这该怎么治啊?”
医生鄙夷的看她,拿出一张单子,明明白白举在她面前。
“小姑娘,世界上有没有鬼我们事后再讨论吧。目前,根据我们唯物主义者的诊断,他不是失忆,不是被陷害,应该是——精神上出问题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