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雨后初晴,光亮里浸着水汽。
年轻男人穿白T,搭一件浅色的衬衫外套,腿很长,身形瘦而高,却不过份单薄,皮肤是干净的象牙色。他没撑伞,屋檐下掉落的水珠将他的发梢和肩膀微微打湿,有种清新而洁净的味道。
祁诺睫毛缓慢地眨了下,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年,她十六岁,除了电视上光鲜亮丽的男明星,见过的最英俊的男生是学校里会打篮球的学长,穿着干净的白色球衣。
此时此刻,朝她走来的年轻男人,不属于上述的任何一种,却比他们好看得更加具体。
对于还在读书的小女孩而言,爱情方面的启蒙往往来自于迷恋的第一位偶像。之前,祁诺一直不太懂,班上的同学为什么会被杂志封面上那些遥远到几乎无法触及的人牵动情绪,甚至感受到幸福。
当庄竞扬出现,祁诺忽然就懂了,并不是所有感情都是双向的,需要回应。有些人,只要他在那里,即便什么都不做,就是一场不落空的漂亮梦境。
那会儿,店里安安静静的,祁诺听见从隔壁美甲店传来的音乐声。
一首旋律很美的英文歌。
“I never knew,When the clock stopped and I'm looking at you。”
(我从未发现,我在凝视你时是如此的入神)
……
晃神的片刻,人已经走到柜台前,祁诺怔怔地瞧着,连速写本都忘了收。
本子摊放着,压在她掌心下,最上面的那一页画着几个在店里吃粉的客人,不同的动态和表情,比例抓得很正,透视感也很好。
庄竞扬先看到那幅速写,顿了顿,下一秒,他眼尾缓慢拉起,朝祁诺看过来。
时间仿佛变慢了倍速,一分一秒,一帧一格,所有画面都混杂着从隔壁传来的音乐声,像精心搭配的BGM。
直到视线和庄竞扬对上,祁诺才反应过来,但她不敢盯着他多瞧,一眼过后,视线又重新垂落下去。
她忍着躁动的心跳,勉强发出声音:“你好,需要……”
话没说完,庄竞扬忽然伸手,手指修长干净,抵着速写本轻敲了下。
“你画的?”他微微挑眉,五官精致耀眼,“技巧不错啊。”
祁诺先是一顿,接着,又惊了下,手忙脚乱地去收速写本,口不应心地解释了句:“画,画着玩的。”
话音出口后,祁诺立即咬住嘴唇,暗暗后悔自己话多,掩耳盗铃,同时,也在祈祷,眼前的男人没有觉察出她轻微的语言障碍。
气氛静了静,大约过了一两秒。
祁诺听见一声轻笑,在雨后湿润的阳光里显得分外清澈。
“别紧张,小姑娘,”他说,“我没有恶意的。”
原来,好看的人声音也是好听的。
祁诺悄悄红了耳朵,愈发不敢抬头,只觉在他的浸染下,周围的一切都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像做梦。
向阿姨从外面进来,招呼祁诺去给对面的五金店送外卖,三碗牛肉粉和一份肠旺面,动作麻利些,别总是慢吞吞的,耽误生意。
当着众人的面,祁诺被数落得有些尴尬,她快步往厨房走,门板开合的间隙里,又忍不住又回头。
庄竞扬在一处空位坐下来,清透的光亮里,他发丝如黑玉,侧脸白得过分。
可能是祁诺看得太明显,庄竞扬有所觉察,再次同她对视了眼。祁诺瞬间紧绷,正要将目光移开,却看见庄竞扬勾起唇角,松松散散地笑。
他看着她的眼睛,对她笑,温和的,好像在说——
“别沮丧,小姑娘。”
咔嚓——
祁诺内心深处传来一声类似于相机快门的脆响,将画面存入记忆,恒久保留。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庄竞扬又到店里来过几次,他只吃清炖口味的牛肉粉,喝纯净水,几乎不碰辣椒和任何含糖饮料。老板娘见小伙子长得俊秀,主动和他闲聊。
祁诺偷偷听到,他说他姓庄,竺州人,今年21岁,近段时间状态不好,来沅溪旅居,换个心情。
阳光斜照过来,柜台后布满阴影,祁诺握着炭笔,手腕平稳游移,沙沙几声轻响,年轻男人的侧脸跃然纸上。
她撕下那张纸,迎着光,真实的庄竞扬与速写画面上的他一线之隔。
他是确切存在的,也是虚幻的线条。
他是她心中无人知晓的梦境。
此后的无数个夜晚,每当祁诺心情不好,就会把速写本拿出来,反复翻看,直到原本平整的纸页浮起粗糙的毛边。
有一次,画室的同学无意间看到祁诺的本子,她指了指其中一幅速写,“你也喜欢看他的剧吗?”
祁诺一时没懂,“什么?”
“他叫庄竞扬吧,演过一部古装剧,剧情挺一般,但他长得不错,妆造也好,我当下饭剧追过一阵。”
说话的同时,同学拿出手机,点开微博,找到庄竞扬的账号。
庄竞扬使用的头像是自拍照,即便是小图,祁诺也一眼就能认出来,个人认证部分显示的信息是——尚娱影视签约演员、歌手。
原来,他是个艺人……
原本遥不可及的距离再度扩大,祁诺握紧手中的素描铅笔,恍惚觉得耳边刮起一阵风,响声凌乱。
祁诺知道庄竞扬的身份信息是个意外,发现他的ins账号,也是个意外。
暑假来临,祁诺即将出发,参加为期六个月的美术集训。等她回来,庄竞扬应该已经离开沅溪,两人间的微弱的缘分也会就此斩断。
去集训前,祁诺每天都要去店里帮一会儿忙,期待着能再见庄竞扬一次,她想好好跟他说句话,即便只是打一声招呼,互赠一句寻常的问候。
庄竞扬真的出现了,在一个午后,阳光肆无忌惮地延伸,异常充沛。
隔着扇玻璃门,祁诺一下子就看到他,眼睛亮起来。她丢下一屋子食客,快步朝他走过去,隔壁美甲店老板的妹妹,小名叫麦麦的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抢先一步站在庄竞扬身边。
祁诺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庄竞扬穿白T,浅蓝色的破洞牛仔裤,明明已经成年,眉眼间却留存着鲜明的少年气。麦麦化了妆,仰头和庄竞扬说话,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侧面看去,异常清秀。庄竞扬很少搭腔,偶尔笑一笑,显得礼貌又疏离,难接近。
可偏就是那漫不经心的一笑,最让人心生杂念。
麦麦的注意力都在庄竞扬那儿,没留神身侧开过一辆电瓶车,横冲直撞的,祁诺正要出声提醒,庄竞扬已经握住麦麦的手臂,拉了她一下。
出乎预料的肢体接触,麦麦脸色爆红,顺势朝他靠近。动作间,不知谁撞到谁,庄竞扬的手机脱手飞出去,顺着半开的玻璃门,落在店里沁着油渍的青瓷砖上。
落在距祁诺不足半步远的地方。
手机屏幕没来得及锁定,光亮之下,祁诺看到一个陌生的界面,不是微信也不是微博,是她从未见过的。
左上角有一个圆形的头像框,框住一个手绘小图案,再往上,是一行黑体加粗的乱码似的字符。
zzzzzyy_0011_kook。
那是——
他的ID吗?某个小众的社交软件?
门口那儿传来动静,祁诺身体一僵,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回过神时,她已经避开庄竞扬的视线,进了后面的厨房。
那串乱码般的字符却牢牢印在她的脑海里。
zzzzzyy_0011_kook。
-
时间很晚了,便利店显得有些空,一排排货架整齐陈列。
“之后的事,”祁诺眼睛垂下来,低声对秦咿说,“我跟你们讲过的。”
秦咿微微皱眉,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祁诺的确讲过一个关于暗恋的故事。
她说她不小心看到暗恋对象的手机,知道对方在玩一款社交应用,却不认识那是什么,也不敢随便问。后来,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搞清楚,那款应用叫“Instagram”。
“我记得,当时章以佟问过你,”秦咿慢慢回忆着,“有没有通过ins和对方成为网友,你说,合格的暗恋是不能随便打扰对方的。”
祁诺握着牛奶盒,指尖轻轻一颤,似乎有些难堪,“我说谎了。”
“知道那款社交应用是Instagram后,我也注册了一个账号,最开始,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他,没有其他心思,可是……”
祁诺参加美术集训时,庄竞扬主演的那部小成本古偶意外涨了波热度。他本就长得好看,剑眉星目,面相精致,再加上妆造靠谱,硬是从稀烂的剧情中脱颖而出,吸到一批粉丝。
“技术粉”将庄竞扬的戏份梳理整合,制作了一个单人cut,在滤镜和BGM的润色,成了某站的热门视频。不到一周的时间,观看数突破三千万,成绩相当亮眼。
就在庄竞扬的事业冒出曙光时,有人搞恶意竞争,放消息说庄竞扬在片场耍大牌,欺负群演和替身演员,素质很差。与之相关的黑词条层出不穷,一度被推到热榜前十。
当时,庄竞扬连工作室都没有,更别说独立的运营团队,经纪公司发布的辟谣公告转发数勉强过百,可怜得简直拿不出手。
不明真相的路人在相关tag底下对他冷嘲热讽,说他仗糊行凶,越作越糊。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庄竞扬无从解释,只能缄默。微博开启“半年可见”,公开动态只剩一条商务宣传,祁诺还注意到,庄竞扬更换了ins小号的头像,从可可爱爱的手绘图案,变成光亮全无的纯黑。
他一定很难过吧——
集训营的宿舍里,祁诺躺在床上,有些失眠。翻来覆去了会儿,她拉高被子,整个人都缩进去,藏住手机屏幕的光亮,用发消息功能给那个纯黑的头像发送了几句话。
Lsndfiwuejgz_:【Lumos——荧光闪烁咒。】
Lsndfiwuejgz_:【默念一遍,荧光就会出现,驱散黑暗。】
Lsndfiwuejgz_:【Expecto Patronum——呼神护卫咒。】
Lsndfiwuejgz_:【心里想着最快乐的事,念出‘Expecto Patronum’,就能召唤出属于自己的守护神,保护你,让你睡个好觉。】
Lsndfiwuejgz_:【A nar caluva tielya nna——精灵语,意思是,太阳会照耀你走过的道路。我觉得这句话还有“光明就在前方”的意思。】
Lsndfiwuejgz_:【A nar caluva tielya nna。】
Lsndfiwuejgz_:【要相信,光明就在前方。】
消息发送后,祁诺将手机锁屏,贴在胸口。
她不知道庄竞扬是否看到那些消息,也不期待他会回复什么。她只希望世界上真的有魔法,有精灵,能短暂地保护他一会儿,让他别那么失落。
集训生活并不轻松,忙忙碌碌,祁诺再次打开那款应用时,已经是一星期之后。
仿佛循着某种惯性,她指尖点过去,页面跳出、弹开,下一秒,祁诺不受控制地睁大眼睛,连呼吸都屏住。
在她单方面发送的那些长短不一的对话框下,多了一行。
zzzzzyy_0011_kook:【?】
祁诺感觉到心口猛地一滞,下秒,轻微的酥麻感自脊背蔓延开来,逐渐覆盖全身。她反复看了几次,手指在页面之间来回切换,好一会儿才确定,真的是庄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