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面对目前来看是善良的成明昭,即使利益、家族对立,她也没法恨她。面对刻意隐瞒病痛的母亲,她也做不到忽视和推卸责任。
权西野在网上看到过一句话,人的性格也分阴阳两面,对外要是展现的都是阳面,那么私下一定会通过别的方式把阴面宣泄出来,这样才能达成人格的稳定,反之同理。
她想到母亲,平常总是温和地待人,但内心是否有过未曾对家人倾诉的怨憎呢?所以才选择对外人倾吐这件事。她又想到父亲,她的父亲呢,会和看到的那样纯良吗,如果人真有阴阳两面,薛长明的阴面又是什么?
她的嫂嫂成明昭呢,究竟值得信任吗,值得喜欢吗?
权西野摇摇头,意识到自己想太多,说到底只是网上一些没有根据的假说,无法用它来判断现实里有血有肉的人,至少目前,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切身的感受。
权韶念伸手抚摸肩上女儿的那只手,笑:“想什么呢?还在担心我吗,我没事的。”
权西野将毛巾挂在椅背上,转而半蹲在母亲身侧,握住她的手,“妈妈,这些年,你一直在看心理医生,我从来不知道。”
权韶念低头看她,很抱歉地说:“是娜娜告诉你的吗?妈妈不是故意想瞒着你,其实没有什么大问题,还是和最开始医生的诊断一样,你不用担心,我是怕你担心才没说。”
“你和爸爸都有别的事要做,反而是我这个整天在家无所事事的人有这个病那个病,妈妈不想这样,不想因为这些小事麻烦你们父女。说起来,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
权西野攥紧她的手,眉头折出几道深深的褶,权韶念什么都好,就是这股爱自贬的劲让人难受。“天天做噩梦,还不是大问题吗?你再这么说,我真的会生气的。”
她气母亲,也气自己和父亲,是他们忽视了母亲的心理需求,才会让她在精神上这样无依无靠,连最亲的家人都不敢信任。
权韶念笑,拍拍她的手背,“别气,别气,别为了这种事生气。没有天天做噩梦,这也是娜娜跟你讲的吗?她夸张了。只是近期睡眠不好,才开始做的噩梦,并没有天天做哦。”
权西野站起来,“这种事是什么事?不要把自己的事看得那么不重要好吗?我——我是你亲生女儿,你不愿意对我说实话吗,还是比起我,成明昭才是你的亲女儿,这些事和她有什么关系。我不是因为她的话,才觉得应该关心你,我们,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她的胸膛起伏得厉害,实在不愿对母亲发脾气,但权韶念这副样子,又让她有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她分明还在和她客套,还在迁就她的心情,可是为什么能对成明昭说,反而对自家人说不了?她是她的亲生女儿,是永远不会背叛和抛弃她的人,到底为什么,俩人的心什么时候隔得这么远了?
权西野的鼻子渐渐酸起来,她不是嫉妒成明昭,而是觉得自己被母亲放弃了。权韶念的心事不愿对她说,根源不是害怕她担心,是不愿意信任她。
权韶念愣住,似乎没料到权西野的反应会那么大。她赶紧站起来,来到她面前,心疼地擦她潮湿的眼尾。“别哭,西野,别哭,妈妈没有不愿意对你说实话,你想知道什么,妈妈都会告诉你,只是你是大孩子了,妈妈觉得,你已经是个独立的个体了,妈妈也是独立的个体,妈妈的事应该妈妈自己承担,就像你和爸爸的事,我也不会去过问,我知道你们一定会解决得很好。”
权韶念拥抱住她,“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我最亲近的人,我心中的第一位。只是,也相信妈妈好吗,相信妈妈也有能力解决好自己的事。”
说到“能力”这个词,权韶念哽咽了。她的背很薄,人也瘦。权西野抱着她,像抱着一根纤弱的柳枝,心再也强硬不起来,母亲的泪落下来,比泰山还要重。
这是她第一次发出请求,提出自己的想法和观念,即使一点气势也没有,声音微弱。权西野从来没有听过她这么说。母亲对她隐藏了一部分自己,那部分自己是从何时开始隐藏的呢?是从生她那刻,意识到自己要做一位母亲了,还是更早,在梦想被摧毁的那一天,就开始了呢。
妈妈在还没有成为妈妈之前,在还是个为了理想闪闪发光的女孩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呢?
权西野感到十分痛苦,没能让母亲肆意做自己,让她感到内疚和痛苦。
“我相信你,我只是想......”她流下眼泪,“想成为支持你的力量。”
很久没有这样与彼此坦诚相待,对俩人而言,这是一次全新的体验。纵然是母女,也要一步步地认识与磨合,世界上的关系,都需要过程,血缘不是万能.钥匙,同样会因为过期而冷却失效。
权西野帮母亲吹干了头发,俩人坐在床边,她靠在权韶念怀里,感觉回到了小时候。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些噩梦的?”她轻轻问。
权韶念抚着她的头发,“这几个月严重了些,开始的话......有些年头了,不过早年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偶尔会,这几个月开始变得有些频繁。”
“是关于......关于那件事吗?”
权韶念点点头,“虽然记不起全部,但总会零零散散的出现。”
“医生是怎么说的?”
权韶念摇摇头,“没有办法,这只能靠我自己。”
权西野从她怀里起身,望着母亲的眼睛,“之后做了梦,做了不好的梦,也告诉我吧,不能只和成明昭和医生说,好吗?至少也要告诉我,一个人面对噩梦会害怕,两个人知道了,害怕就变成了两份,五个人知道了,害怕就变得更少了。”
“我会陪着你,把伤养好,”权西野握住她的手,“无论是身体上的伤,还是心灵上的伤,我愿意和你一起背负,你愿意让我加入吗?”
权韶念沉默地看着女儿,忽然低头,揩了揩眼角,无声地笑了。
权西野再次和她依偎在一起。
“其实,娜娜也帮了我很多,她是一个好孩子,虽然你爸爸常对我们说,鸿云她们......但我觉得,不是这样的。”权韶念细细碎碎地念,权西野认真地听,原来母亲和她有同一份感受。
权韶念只是在医院和成明昭碰了一面,成明昭就记住了这件事,时常通电关心她。俩家的往来很少,成明昭又是外来的,她不敢和她过多交流,每次都是礼仪性地回答,然后匆匆地结束通话。
这是她个人私事,权韶念本来就没打算让任何人知道。
搪塞了几通电话,成明昭果真不怎么打过来了,也许是感受到了对方并不欢迎她。权韶念不想这么对人家,但没办法,薛长明经常在家说,薛鸿云那边是如何的野心、如何的狡诈、如何的抢夺了哥哥的东西。当然他没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和直白,只是意思大差不差,他告诉过权韶念和权西野,虽然他家在明面上是中立的态度,但保不齐薛鸿云把他们当作是薛志安那一派,为了避免战火烧到家人,他不希望母女俩和薛鸿云家有往来。
权西野十分支持父亲的想法,积极地参与其中。权韶念却没有那么强烈的同感,一是因为她本身就不是薛家的人,其中的弯弯绕绕与她无关,无关自然无感,二是她短暂地接触过鸿云和她的儿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当然人品如何不能靠几个瞬间判断,只是权韶念实在对他们讨厌不起来。
权韶念的父母、父母的父母都是高知分子,家族扎根于教育事业,培养出她不骄不躁,温和有礼的个性,自然理解不了从商家庭里面尔虞我诈的纷争,也无法说服自己变得尖锐,能做的只是尽量远离。
除了呆在家里,她偶尔也会去附近的书馆看看书。在这里,她再次遇上了成明昭。
线上可以回避,但线下怎么回避都显得很不礼貌,况且成明昭没有做什么,她没有理由三番五次回避她。第一次遇见,第二次又碰面,次数多了,一来二去,俩人的关系变得亲近了起来。
成明昭和她想象中有些不一样,她听长明说,薛烨娶了个来头不小的媳妇,对方家世显赫。她以为,多少会是个个性张扬的女孩,但成明昭并不是,她比她想象的还要谦和、平易近人。
以往别人看到她的腿,都会有意识绕开这个话题,仿佛怕一不小心触到她的雷点,行为上又处处以她的方便为先,这种特殊的待遇,对于作为当事人的权韶念而言,相当的沮丧和不舒服。
被人特殊对待,就代表她是个特殊的人,是一个区别于正常人的人。
但成明昭没有这样,俩人第一次书馆见面,她开口第一句就是问她腿怎么了。权韶念愣了一下,也许是很久没有人这么问过她,她甚至都快忘了受伤的原因。
得知是意外事故导致的,成明昭了然地点头,脸上没有出现惋惜、同情、心疼的表情,这让权韶念紧绷的神经放松了。
等这一天结束,即将分开之时,成明昭问她需不需要搀扶,从前很少有人会问她这个,大多数人都默认她需要帮助,很体贴地伸出援手。权韶念摇摇头,她则笑了笑,和她并肩走出书馆。
和成明昭相处让她感觉很舒服,这种舒服不是做出来的阿谀奉承的舒服,是把她同样当作正常人对待的舒服。她开始有了点走出家门的兴趣,很乐意和成明昭在书馆呆上一天。
成明昭的话不多,性格与她相仿,俩人总会默契地提起一个话题,又恰当地结束,不会给对方带来任何一丝过界的不适。权韶念喜欢读书、看电影、弹钢琴,成明昭同样喜欢读书、看电影,她钢琴不太擅长,为此还请教过权韶念几次。
唯一一回,家里只剩权韶念,她邀请了成明昭来家里,亲自教她弹琴。俩人相处的很愉快。成明昭是她婚后第一个聊的上天的——朋友,虽然她比她大许多。
那些富太太的下午茶,她参与不进,那些成功人士的交流会,她无心参与,和成明昭在一起,她找回了一点年轻时候的自己。
那天在家,成明昭在她的钢琴旁发现了她早年芭蕾舞的相片,不知道是谁裱起来放在这儿的。成明昭看着照片里的她,问现在的她,以前学过芭蕾舞吗?
权韶念顺着她的目光去看从前的自己,感到陌生和淡淡的怅然,她平静地点点头。
成明昭大概也能猜出她去医院的原因,于是话题又从芭蕾舞提到了那次医院见面,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扰。
权韶念抚着自己的胳膊,不知从何谈起,除了医生,她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因为生理性抵触。但对成明昭,没有这份抵触,于是她告诉成明昭,因为当年那场事故,她的芭蕾舞事业被迫终止,直到现在,都会时不时梦见那天的遭遇。
不过更具体的场景,她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当天她回了一趟大学,之后就从医院里醒了过来,再下床的时候,腿已经不能正常走路了。
她对芭蕾舞已经没有任何念想,毕竟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她现在也跳不了了,只是动不动做梦让她感觉到疲惫和恐慌。
成明昭静静倾听完,起身来到她跟前,牵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令人心安,她的声音像春风一样和煦,“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心理医生,你需要的话,我可以介绍给你。”
成明昭告诉她,梦是潜意识的投射,有时候往往不是梦主动出现,而是她潜意识的召唤。也许大脑在提醒她什么,比如一些需要回想起来的记忆,只是她现在状态不好,没法承受。
对于当年的情形,权韶念记不清了,她也不知道到底是记不清,还是自己不想去回忆。如果能回忆起当年的全部细节,是好事吗?她不知道,只是对成明昭点点头。
清晨的曦光透过窗户照在棋盘上。
薛鸿云和成明昭一左一右坐着,薛鸿云执黑子,成明昭执白子,俩人已经下了10分钟了。
白棋被黑棋团体围住,成明昭幽幽地叹了口气。
薛鸿云怀抱着黑猫,“下一步,打算怎么做呢?”
成明昭伸手,打出一口气,吃掉了薛鸿云的两颗黑子。
“接下来,才是好戏登场。”
第68章 父亲
清早,薛翎洗漱完,踱步到餐厅。他的父亲薛志安已经吃起了早饭。
他慢腾腾地走过去,拉开椅子,又安安静静地坐下。只有俩人的餐桌稍显空旷和寂寥。薛志安有过一任妻子,在年幼的他被领回家的第二年俩人就离婚了。
这些年,家里只有他和父亲。
薛翎拿起刀叉,切了一小片火腿送进嘴里,一边用余光打量身侧的父亲,一边细细地咀嚼。咀嚼到没法再咀嚼地时候,他终于咽下,开口:“爸......”
薛志安一个正眼都没给他,专心吃着早餐,好像没听见。等盘子的东西扫空,拿起一旁的餐巾抹抹嘴,起身准备离席。
薛翎赶忙跟着站起来,捡起一旁的大衣为父亲披上,“我可以去看看妈妈吗?”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薛志安理了理衣领,又整了整袖口,这才回眸看他:“问这个做什么?”
薛翎收回手,局促地笑:“妈妈她的生日和薛姑姑的没差几天,我想去给她过过生日......”
“用不着,你妈现在的日子过得舒服着呢,”薛志安哼笑了一声,转身面对儿子,伸手拉平他衣肩上的褶皱,“衣服也不知道挑件合身的,我上次给你订的那几件西服呢?昨天就给我穿一套破烂去,让你姑姑笑话。”
“我等下就去换......”上次宴会,权西野嫌父亲给他订的西装丑,他才换下的。薛烨抬起眸,小心翼翼地再度开口:“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回去给她过生日,您告诉我地址吧,我自己去就好。”
薛志安凝视着他,露出笑容,然后抬手揉他的发,越揉越使劲,薛翎歪着脑袋不敢反抗。他的动作从揉变成拍,像拍一个沙包,一下又一下:“你呀你呀,你这个脑袋,简直比猪还不如。嗯?薛翎,忘记爸爸之前怎么交代你的?你以为自己在过神仙一样的日子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薛志安揪住他的头发,迫使薛翎正眼看自己。薛翎颤颤巍巍地喘气,眼神也颤颤巍巍的,像受惊的兔子。
他脸上的笑容没了,冷下来的面孔布满纹路,就这么一眼不发地看着薛翎,薛翎艰涩地吞咽唾沫,张张嘴,没敢吐出音节。
“你很想被人发现吗?”
薛翎赶忙摇头。
薛志安松开手,“我给了你妈妈足够的钱,让她过着潇洒的日子,唯一的条件就是别再联系你,而你,作为我的儿子,享受如今的生活,不应该努力回报我吗?为什么,突然开始变得这么不听话?”
他往前走一步,薛翎就往后退一步。面对薛志安,他没有忤逆的勇气,正如薛志安说的,他如今锦衣玉食的生活全靠薛志安,他妈妈也是因为薛志安才能过上现在的好生活。他们娘俩都得好好感谢他。
“我只想、我只想看她一眼,”薛翎不敢对上薛志安的眼睛,忽然间找到了理由,上前两步攀住父亲的胳膊,“我不去认她,只是远远看她一眼,远远看她一眼就好了,这样可以么,爸?”
薛志安用拳头重重地击在他的腹部,薛翎闷哼一身要跪下去,被父亲扶起来,温和地揽进了怀里。薛志安用拳击过他的那只手慈爱地抚摸他的后脑,“好孩子,看来你听不懂我说话,不联系的意思是,看一眼,都是不允许的,明白了吗?”
薛志安松开他,笑了笑,又拍了拍他的肩,“振作点,薛翎,你可是至梦之后的继承人,你得培养出继承人的气质。去报个健身课吧,或者学学拳打。时间不早,我得去忙了。”
他重新拢了拢衣襟,阔步离开。
薛翎捂着肚子重新坐回椅子上,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
当年,客运站外一动不动地站着一高一矮的一对身影。他母亲冻得鼻尖发红,身上只穿着两件衣服,目光紧紧锁在马路上,只要有车来,她的眼神就焕发出神采,车要是没停,那份神采又像风中的烛火一样被吹得灭下去。
他一大早被母亲叫起来,穿好衣服,收拾好行李,困意还没过,就在路边站了一个小时。薛翎不理解地问母亲:“妈妈,你在等谁?”
母亲根本没心思理会他的问题。不知过了多久,一辆黑色的车缓缓停在他俩面前,母亲终于露出微笑。她打开门,送他进去,他不进,死死拽着她的手,摇头,“你要丢了我?”
“傻瓜!”她笑了,低头亲他的额头,“从今往后,你就要开始过好日子啦。”
他被硬塞了进去,来不及往外爬,车门就被母亲关上了,咯噔一声,他摸来摸去,不知道按哪个,无论按哪个都打不开那扇门,只能拍着车窗哭。
他看到母亲往前面的车窗走。
“我能陪他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