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辞浑身绵软地伏在他背上,身上的气味早已被江水洗刷殆尽。但叶希木确信她喝过酒,因为她的头颅垂在他耳侧,呼吸急促,肌肤和气息在冰冷的雨水中依然有着不同寻常的热度。
不是发烧的那种热,而是烈酒驱使身体散发出的热量。
叶希木不知道她到底是醉倒还是困倦,或许更有可能是身体和心理同时受到极大的冲击之后的虚脱。但幸好她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把她背上楼时,她还问了一句“这是哪儿?”
他说“我家”,她没说什么,好像又昏睡了过去。
叶希木把她背进洗手间放下,用力摇晃着她把她唤醒。季辞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不认识他似的。她的脸颊似泛着艳光,即使落魄不堪也依然动人心神,她的混沌仿佛不谙世事,一缕轻薄的艳魂一样寄居在墙边。
叶希木不敢多看,低着头调试花洒的水温。
季辞突然咳嗽了一声。
叶希木心惊肉跳,看向季辞。她好像要说话,叶希木意识到自己非常不希望她说出一句“陈川”来。刚才一路背着季辞,他已经大致猜到,季辞跑去喝酒,又遇到徐瑶,多半与陈川有关。但她一个人,出了事又没有陈川在身边,多半还是因为那天的事,和陈川闹掰了。
但是还好,季辞还是叫出了他的名字。
她说:“叶希木,你把我带回你自己家做什么?”
“我……”
“你喜欢在路边,捡一些很可怜的小狗,是吗?”
“不是……”叶希木觉得季辞好像有一点不正常,也许是酒意发作,也许是精神受到了刺激,“我是怕你一个人在家出事。”
季辞的头垂下来,看着从身上不断流淌下来的水渍,喃喃自语道:“散了,都散了……居然还有人担心我出事……”她又伤怀地笑起来。
她撑着墙,试图站起来,却滑了一下。叶希木想去扶,被季辞拒绝。
她抓着热水器的金属水管,叶希木说:“那个烫……”她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很艰难地站直了身体才放开,向叶希木伸出被烫得发红的手:“给我吧。”
叶希木把调好水温的花洒递给她。
他有些不放心:“你真的可以吗?”
季辞说:“那你别走。”
叶希木只好退出淋浴间,关上门,站在门外说:“你不要再动热水器了。”
里面没有回应,只听见衣服掉在地上的声音。门上的磨砂玻璃里人影摇曳,她在脱衣服。叶希木头皮麻了一下,说:“我等会把干净毛巾和衣服给你放外面。”然后匆忙离开。
房子只有一个洗手间。叶希木自己还是湿透的,他先去厨房把热水烧上,然后去自己房间把湿衣服都脱掉,用毛巾把头发和身体都擦干,换了一套干衣服。
没有热水的冲洗,他还是感觉冷和不适,但还能凑合。他去父亲的房间寻找他们单位发放的各种日用品,找到了一条没拆过的毛巾,一套全新的运动短袖短裤。然后找到了一个吹风机,还是母亲临走的那一年买的,他试了试,竟然还能用。
他把这些都拿进洗手间,放在了淋浴间外面的洗衣机上。淋浴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叶希木略略放心,出去掩上了卫生间的门。
地上全都是水渍,叶希木拿拖把仔仔细细拖了一遍。厨房里的水烧开,他找出两袋姜茶粉,泡了一壶红糖姜茶,又去卧室把床上的被单被套枕套全都换了。
做完这些,他开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记忆回笼,他才想起自己的处境。
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他到底怎么会决定把季辞带回家?
让民警把她送回江都风华,不知道门牌号找物业问一下就好了。再不济找到李佳苗,让她通知陈川过来把她接回去……他明明有其他选择,为什么要把她带回家?
按着发胀的太阳穴,他只觉得自己不自量力。
慢慢的他觉得有一些迷离,疲劳、惊扰、忧虑一同向他席卷而来。正待他即将靠着沙发睡去时,季辞打开卫生间的门走了出来。
她甚至没看叶希木,目光锁定两个房间,一个开着门,里面亮着灯,另一个没有开门。她很快走进开着门的房间——叶希木自己的,然后关上房门。
她走得很快,以至于叶希木都没有看清她的面孔。她的头发已经用吹风机吹干了,蓬松卷曲地披散着,长至肩胛,挡住了大部分脸。叶希木只注意到她手臂上多了一道长长的、泛着血色的伤口,从肘尖一直蜿蜒到手背。
叶希木听到房间里一阵吱呀吱呀和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没了声音。他犹豫了一下,过去轻轻敲门:“季辞,你没事吧?”
房间里没有动静,叶希木又轻轻敲了两下,耳朵贴在门上,里头依然一片沉寂。
他还是担心季辞有什么内伤而突然晕倒,心中天人交战许久,尝试着拧了一下门锁,发现竟然没有从里面锁上。
叶希木提高了一些音量:“你说句话,不说话我进来了。”
没有回应。
叶希木不想管了,直接拧开了门。门里还亮着灯,他慢慢推开门,以免自己无礼。
屋里没有任何异常。季辞已经仰面躺在了床上。从姿势看她似乎已经坚持到了极限,身体沾上床就立即睡着了。枕头没有放好,一大半甚至卡在脖颈底下,头发凌乱地铺开,浅蓝色床单上一大片都是黑绒绒的头发。
被子也没有盖完整,一根手臂和一条小腿还露在外面。叶希木注意到她竟然把衣服给换了,就像是很不满意他给她找的衣服似的,她自己从他的衣柜里找出了一件白色衬衣穿上了。
看衣领下的标志,是他高一时候的校服。他给她找的新衣服搁在了枕头边。
叶希木深吸了口气,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把新衣服折起来放回衣柜。
叶希木看到了她放在被子外面的那条手臂下的伤口。衬衣长袖遮住了大部分伤,但她没有扣上袖口,还是能在手背处看到一些。伤口很细,但很深。已经没有再流血了,裸露的皮肉还是很瘆人。恐怕她放在外面的原因,就是因为疼痛。
伤口是新的,很可能是在水中被树枝、铁丝之类坚硬锋利的东西给划到了。
叶希木伸手去探了一下她的呼吸,还好,平缓正常。用手背碰了一下她的额头,也还好,没有发烧。叶希木轻吐出一口气。
他从衣柜里抱出一床被子,去床头按掉了房间中灯的开关。
黑暗恍惚地笼罩下来。
叶希木抱着被子,在房间中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
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安静到他能听见季辞的低低的呼吸声。
房间中有一种静谧的、幽微的香气。
叶希木悄无声息地走出去,却在即将离开的一刻,听到了季辞隐隐啜泣的一声梦呓。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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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苏醒
一直在做梦,形形色色的,光怪陆离的梦,仿佛要把这一生的梦都做尽。
这些梦像黑暗中伸出的一只只手,拽住季辞,不许她离去。季辞挣扎得疲惫不堪,猛然睁开双眼,灿烂夺目的阳光充满了整个视野。
她用手挡着眼睛,慢慢适应房间中的光线。
是个陌生的房间。她缓慢地回想起来,这是叶希木的房间。
她试图从床上坐起来,但一阵剧烈的头痛迫使她又躺了下去。
看窗外日头的位置,已经快中午了。整个房子里一片寂静,除了她没有人在。她想起来,今天是4月18号,星期四,叶希木还要上学的。
那他昨晚上睡了吗?
头偏一偏,看到了床头柜上放着的一盒甲硝唑。拿起来看,日期很新,盒子也很新,显然是新买的。盒子上粘着一张便利贴,叶希木提醒他今天一定要去医院打破伤风针。
把药盒放下,仰面望着天花板,她还记得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叶希木叫她起来吃药。她困乏到极致,拒绝配合。叶希木强行把她拉了起来,告诉她伤口不可以不处理,逼着她吞了抗生素。
她抬起左手,衣袖之下,手臂上缠着很整齐的绷带和纱布。隐隐约约还有一些疼痛发胀——昨夜里是很疼的,疼得钻心。伤口太深,暴雨下的江水太脏,洗澡的时候她用水反复冲洗,但没有勇气掰开伤口。
她觉得叶希木应该去做个医生,因为他实在冷血,掐着她的手臂不让她动,用碘伏棉球翻开她的血肉清理,她骂得很难听的时候他的手也没有抖一下。
她昨夜的精神和体力消耗都过于巨大,连剧烈的疼痛都没能让她清醒多少。好像他刚开始包扎的时候她就已经又昏睡过去了。她不知道那时候是几点钟,只知道窗外的天色依然浓黑如墨。窗外已经没了雨声,但叶希木身上还有江水混着雨水的浓重湿气。
他是大半夜又跑出去给她买了趟药吧?
季辞叹了口气。头痛终于缓和了。被子算不上柔软,但很暖和,很淡的洗衣粉和被太阳晒过的味道,朴素平实。她有些贪恋床的温暖,但现在不得不起来了。
叶希木的卧室很小,陈设也简陋,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书柜,一个衣柜,余下的空间刚够通行。
书柜里放满了书,全都被翻得破旧不堪。书桌也很陈旧,是上世纪那种办公室淘汰下来的黄色漆面桌子。桌上摆着很厚的牛津中英文大词典,中脊线都快散了,还有一盒子文具,收拾得很整齐。
季辞去衣柜,把身上穿的这套实二校服的外套也拿了出来。叶希木高一的衣服她穿起来依然有些宽松,还是套上外套才显得不那么怪异。她不喜欢叶希木昨天给她找的那套运动服,太男性化,她穿起来粗重笨拙。这时候就显出实二校服不分性别的好来了。
准备离开卧室的时候,她回过头,还是拿走了床头柜上的甲硝唑。字条又看一遍,叶希木的字体和潇洒飘逸毫不沾边,是钝而有力的那种,反而令人印象深刻。现在明明大家都用中性笔写字,他还是用钢笔,作风很是老派,像个老干部。
季辞掩上卧室门,外面就是客厅。客厅和餐厅共用一部分空间,陈设简单,但光线很好。只是清透的日光从阳台透进来,并没有增添哪怕一分暖意,反而让这个屋子更加孤寂。
季辞看到了柜子上叶希木母亲的遗像,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端详许久,她想,果然,叶希木那双眼睛来自他的母亲,他身上那种带着忍耐的温情,也同样来自他的母亲。
这张照片是那么的鲜活,她忽然感到嫉妒。季颖呢?她的眼睛是什么样?是否还有希望找到她这样的照片?
客厅墙上的时钟突然发出“嗒”的一声,很轻,但在这个寂寞的房子里还是很清晰。正午十二点整。季辞的思绪被从照片中拉了回来,她走去溢满日光的阳台。
阳台小桌子上摊开放着她的钱包、钥匙、手机。手机她拿起来试了一下,毫不意外已经成了无法开机的板砖。
晾衣杆上挂着她昨天穿的衣服。季辞伸手摸了一下,都还很湿。叶希木居然昨晚上还给她洗了衣服,真是……
幸好她为了避免尴尬,已经把内衣和袜子都扔掉了。
季辞把湿衣服取下来,轻轻叹一口气。叶希木,哎,叶希木。
其实不用洗的,风衣已经在江水里被那根铁丝刮破了,那件衬衣也不可以水洗。
再说了,以江城的天气,不用烘干机,就算晒一整天也不可能干透。
他难道还指望她穿她自己的衣服回家吗?还是他觉得自己会在这儿待很久?
很傻的高三男生,还不如多睡一会儿觉。高三学生的睡觉时间这么稀缺。
*
“叮铃铃——”正午十二点整,中午的放学铃声终于响了起来,随着老师一声“下课”,叶希木终于支持不住,趴倒在了课桌上。
孔子牛过来叫他:“吃饭去啊希木?”
叶希木闭着眼睛说:“帮我带一碗稀饭,我睡会儿,太困了。”
“你今天不是去体检了吗?怎么困成这样?”文骁好奇。
“起太早了。”叶希木的头依然埋着,含混地回答。
“好吧,那你多睡会儿。”孔子牛和文骁能理解他这个回答。他们很了解叶希木,叶希木不是什么很典型的学霸,从小就是迟到一族。以前学鲁迅的课文,老师就意味深长地对叶希木说:「你要不要在课桌上也刻一个『早』字呢?」
叶希木是个特别讨厌早起的人,早起能困一天。实二要求七点到校上早自习,叶希木适应了三个月才能不在十点钟准时打瞌睡。但他被关注是在高二成绩起来之后,所以除了孔子牛几个,少有人记得他这段历史。
难受的感觉大于困倦,叶希木知道自己病了。昨晚就有预兆。他出去给季辞买完药,回来给她包扎之后才去洗热水澡。一切收拾完后在沙发躺了一会儿,五点多的时候感觉嗓子很疼,好像感冒了,于是翻出新康泰克出来吃了一粒。
他没有继续睡觉。峡江市中心医院要求八点前空腹到达。从他家骑车去江城客运站,坐城际巴士到峡江市客运站,再换乘公交到医院,算上等待时间,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谨慎起见,他六点钟就出发了。
峡江市中心医院人特别多,高考体检的每个项目都需要等待。结束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他在医院外面小超市买了点牛奶面包吃,然后匆匆赶回江城。到学校差不多十一点刚过,还来得及赶上最后一节数学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