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狼狈地退后,意识到那句情不自禁的追问很可笑。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足矣聊这些,于是只嘟囔句生日快乐就要逃走。
余哲宁却再突然叫住她。
贺屿薇缓慢地转过头,他眯起眼睛看着她几秒,随后低声说:“你是有话想私下对我说,但在我家不方便讲?这样吧,哪天等你放学的时候,我去接你。咱们单独聊聊。”
第46章 中午前后
从门口回来,贺屿薇拖着无可奈何的脚步上了五楼。
以往回五楼,走回自己的小小房间都很放松惬意。可是现在,她每踩出一步都感觉踩在水坑里,水越来越深,全身都在不可控地发抖。
余温钧今晚还会对她做那种奇怪的事情吗?她实在是厌恶极了。
套房门大开着,玖伯和李诀正在一起整理桌上的文件夹,两个男人低声正讨论着什么球赛,接着,就看到家里小保姆仿佛是一个水泥色的幽魂般地从门后飘进来。
他们不由都愣一下,她怎么敢来这里?
*
余温钧正独自靠在天台墙壁抽烟。
说是抽烟,其实,他没有烟瘾。
年轻时频繁抽烟为了提神和融入社交,如今总觉得烟草有股不舒服的味道,碰触后必须立刻含糖,甚至换衣服。
但,依旧没戒烟。
可能确实是年龄问题,比起“不舒服”更讨厌“不熟悉”。
余温钧的眸子在寒冬强风吹拂下依旧有深沉危险的特质。
他不喜欢将后背对人,即使常常独自来天台,也只肯站在门口处,抽抽烟,思考一些事情。
比起做生意,他自认更适合走仕途。
普通人眼里极其重要的金钱,如风沙,聚了又散。倒是手握重权才能像石柱,几经变迁还留有坚硬的质地。
然而,他得养两个弟弟。
公职是不允许有太多私情和弱点。他也不喜欢别人看出自己的弱点。
余温钧曾想过把弟弟们送到公职岗位。龙飞不适合,他有点儿耐不住寂寞。哲宁倒真的是一个好苗子,可惜……
身边的铁门响了,他收起思绪,看过去。
夜色里,小孩以一种缩头缩脑的僵硬姿态走进来。
她其实很聪明,已经知道他常常喜欢站立的位置,进门就立刻停下脚步。
余温钧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她。
过了会,他终于开口,语气淡淡:“你没跟着哲宁的车离开,好孩子。”
贺屿薇的心弦顿时绷紧,他仿佛看透她逃跑的打算似的。
但余温钧也只是提了一句。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圆形铁皮硬盒,低头打开,取出一粒,随后示意她张嘴。贺屿薇甚至都不敢问那里面装着什么,硬着头皮把他投喂的东西乖巧地含在嘴里,几秒后,意识到那是一块薄荷硬糖。
薄荷味刚抵达舌尖,她立刻咕咚一声,像吞毒药似的,面不改色地把糖块从喉咙吞到腹部。就像闹别扭的孩子,不肯细尝敌人给的糖果。
余温钧再将一整盒薄荷糖递给她。
她又是迟了好一会才伸手,他也不肯松手:“你应该对我说什么?”
贺屿薇意识到,这男人显然是在为难自己,便咬着唇,什么也不肯说。
他在她眼里,不再是收到礼物后需要真诚感谢的亲切长辈。她不会骂人,但也要把“你从我身上得不到任何乐趣”这样的信息表达出来。
余温钧继续静静打量着倔强的小孩。
三兄弟里,余温钧是唯一一个享受健全童年的人。他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父母感情最浓烈时诞生的孩子,从小在极度宠爱和丰盛中长大。父亲余承前虽然个性懦弱,但也是出自权势世家,他母亲的海外背景甚至更为厉害。
耳濡目染之下,余温钧有极为骄矜自私自利的一面。
但,他很早地舍弃这一面。
这就像和命运谈判。人总是得放弃一些东西,才能换取别的东西。重大谈判,也并不是随便可以说说的,谈判后的结果,就算损失惨重,也得执行下去。
他如今懂经商,懂金钱和世界的运行规律,脑子里所想的几乎都是别人的命运、弱点,或另外一些更宏大的东西。
与此同时,余温钧也需要给很多人做出榜样。
如果领导者自己都混乱且软弱,那么,紧紧追随他身后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是以,余温钧很久没有思考过自己的感受。而当贺屿薇大放厥词,说“你才是这个家最伤心的人”,他只觉得多此一举,甚至于,第一反应是提高警惕——她是抱着什么目的说这些话?她想做什么?
可是无法移开视线。
小孩总是闷闷不乐的低头,但偶尔抬起脸,可以发现她的眼睛极会说话,能轻易看出对什么感不感兴趣。睫毛也长且细细的,是介于女人和孩子之间的细腻柔软。
当余温钧注视着她那双眼睛,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强烈私欲。
而且,她在床上不令人讨厌。
很干净,没味道,头发乱但摸起来舒服,脸不会乱蹭,膝盖不乱夹,哭的时候也很注意不去提高声量,修长的双腿像清晨浓雾下雪白透亮的灯柱,往最深处指点迷津。
他完成对她的“测试”,同样有一种抱着一缕飘飘袅袅的幽魂,很难形容和放开的惆怅感觉。
只不过……
“脆弱或敏感性格的人,终究是无法当我的女人。”他冷不丁地开口说。
贺屿薇在一瞬间就扬起头。她脱口而出:“我从来都没有打算当!”
“因为我还没有让你彻底变成我的女人。”余温钧意有所指。
贺屿薇的肩膀轻轻摆动,迟来的悔意像大山压着她。
唉,今晚实在应该逃走的。
就算她刚刚跪下哀求余哲宁,把一切全盘托出也好,都应该求他把自己带出余家。
还是说,她现在应该跑到天台边缘处,用生命威胁余温钧,如果他不放过自己,她就直接跳楼。
贺屿薇目光迟疑地扫视着远方浓重的黑暗,余温钧却已经强硬抓起她的手腕,她立刻全身僵硬,他只是把那盒在半空中悬停已久的硬糖塞给她。
“3月7号前后,花园里的洒金碧桃就能全树开花了。”再次开口,余温钧的语气还挺温和,“那幅景色还不算太差。而你也要打起精神熬到那个时候。嗯?”
他说完后,就拉开旁边的那扇铁门,走出去。
玖伯正在门口等他,根本完全没看出两人之间的异状,对她点了点头就离开。
剩下贺屿薇拿着那盒薄荷糖,满脸纠结地在露台站着,随后又被户外的冷空气弄得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再走回到温暖走廊。
她的思绪万千。
……现在跳楼的时机有点晚了吧。她的尸体应该不能精准地砸到他车的前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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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贺屿薇安排的高中并不是什么贵族学校,但依旧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公立重点高中分校,全国排在前五的位置。
李诀也曾经在这一所高中就读。
黑眼镜秘书在余家四楼的客房住过好几年,但和余龙飞打得不可开交最终搬出去。而也是巧了,李诀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被余温钧领回来。
有这么一个先例,余家佣人也都羡慕贺屿薇,他们猜她以后要到余温钧集团公司任要职。而那个幸运儿却还是垂着头垂着肩膀,每天灰溜溜地躲着人走。
……余家不缺怪人,玖伯那个梳着双马尾的女儿也从小就神神叨叨的。佣人们对贺屿薇很宽容。
第二天清晨,贺屿薇早上六点多就下楼。
毫无胃口,她顺手为自己做了一杯手冲咖啡的时候,发型和外表同样精致的余龙飞就出现在她面前。
“盆栽姐。给我来一杯意式浓缩。不加糖不加奶。”余龙飞打着哈欠。
贺屿薇连忙说:“好、好的。马上。”
他坐在椅子上,晃悠悠地撑着下巴:“上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等喝完咖啡,咱们就走。”
等一下,余温钧在昨晚说会有人送她到高中,难道,是余龙飞?他为什么要让他弟弟送自己上学啊!
贺屿薇的表情立刻染上浓厚的绝望。
她昨晚还天真地计划着,有一丝的可能性能在上学路上逃走呢。或者,是沫丽和平时的司机送自己上学,她也就能找个借口半途溜到公交车,然后离开。
……但在余龙飞眼皮下绝无可能会这么做。
不像余哲宁,余龙飞是绝对不可能去得罪他大哥的。其次,他是经过余家群众多年认证的“极难摆脱”和“超级可怕”对象。和他兄长是不同维度但相同意义上的,麻烦人物。
余龙飞喝着咖啡,也对余温钧的安排心有怨恨。
哥为什么总爱给他安排苦活。在以前,余温钧还让他大半夜给什么处长接机!这些也就算了,一个尊贵少爷怎么能给区区佣人做司机!
眼前小保姆如丧考妣的阴沉表情,也让龙飞少爷一大早感到晦气。
余龙飞一摔咖啡杯,带着恐怖的英俊笑容说:“我来送你上学,你有意见吗?”
她立刻摇摇头,用抹布把四溅的咖啡渍擦干,再干巴巴挤出谢谢两字。
余龙飞带着贺屿薇来到他一排豪车前。
“给你一个特权,选一辆车。”
眼前的那排豪车像出现在科幻电影里的道具,排气管一喷火,铆足马力就能翻越旧金山大桥或从山峦处奔向月球。
但是,好像完全不适合当代步车。
贺屿薇想了想,低声恳求:“你之前不是给了我一把车钥匙,能不能开那辆车去?”
*
奥迪a6在道路上风驰电掣40分钟,但校园门口那条路上却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基本都是接送孩子的家长,期间不乏名车。
余龙飞踩下刹车,指着门口的一个中年人:“跟他走。”
副驾驶的贺屿薇,脸色煞白。
舌头下都是胃液往上涌的酸水,一说话马上就要吐了。
她还想在副驾驶座稍微定定神,但在旁边余龙飞极不耐烦的催促声中推开车门,她的脚刚踩到地面,身后的车立刻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