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重始终坐在原处。
他静静地聆听着一切。
即便子弹擦着发梢几寸的距离而过, 李映重没有丝毫畏惧,只用那张历经了风霜但仍可以童真的脸,微笑着。
他有得逞的狡黠、隐秘的悲哀。为李尽蓝, 也为他们这种可怜可怕的人。
这是他给李尽蓝的最后的报复, 沉重到极致的、灵魂相通的绝击。他要他失败,要他永无可能获得他的所爱。
害怕么?
被厌恶。
会死吧。
心死。
李尽蓝确实心死, 这是他的弱点。爱一个人无非是殚精竭虑,维系好自身所剩无几的优点。李映重太了解李尽蓝, 他们这种人太聪明、冷血,也太孤单了, 如果没有温热的爱就会死。
就变成怪物。
磨牙而吮血。
必须有人给他们这种人拷上镣铐、架上枷锁, 才能以正常的方式活在这个社会里,从前约束李映重的是母亲,现在没有了。所以他失控了, 变成身死心犹在的厉鬼。现在他要李尽蓝也尝尝他的痛苦。他若射杀他, 那他的姐姐如何看他?一定会畏惧他、憎恶他, 绝无可能再施舍给他半分爱意。
李尽蓝果然悲怆地发问:
“你……你怎么看待我?”
谢欺花说:“我对你太失望了!”
李尽蓝的心“咚”地沉如湖底。
他剧烈颤抖起来,随即眼底迸发出惨无人道的杀意:这是李映重的错因!
他立刻起身上楼, 她却一把拽住他, 强迫他和自己对上视线。前者的锋利燎伤原野,后者却一览无余的平静。
“李尽蓝, 你现在还在持续做着让我失望的事情!”她冷声厉色警告他。
“你确定要这样,是不是?!”
李尽蓝敛眉:“我只想解决一下。”
“你什么都解决不了、解决不好!”
谢欺花深吸一口气:“把枪给我!”
李尽蓝企图避让,她却一把抢过。
“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东西吗?你以为沾上它以后,你还洗得清了?”她咬牙切齿地枪指楼上, “李映重就是要以身入局!他本身就是一步废棋!你若杀了他,只会有数不尽的麻烦!”
“我已经洗不清了。”
李尽蓝轻声而细语。
在她的眼里, 在她的心中,李尽蓝已经变成一个恶人。她一万次告诉他要走正道,远离那些歪门邪道。他费尽心机用鲜花装点,努力藏掖腐溃的伤痕,到头来还是成为她最厌恶的人。
他下定决心要得到她的爱。
若不能,他立刻摔碎自己。
“我怎么看你就那么重要吗?你爱我到这个地步?告诉我是或者不是。”
“是。”李尽蓝忠贞不渝。
“好。”谢欺花缓缓抬臂。
枪口指着他的心脏。
“再回答我一遍。”
是或者不是。
是,是,是。
谢欺花也松了一口气。她把枪口偏移,几发子弹都射进他脚边的地板。
直到枪彻底空了弹。
“以前的李尽蓝死了。”她面无表情把枪扔给他,“那个做过坏事的李尽蓝,我可以不和他计较。但这个在乎我的李尽蓝,我不希望他再做任何坏事,任何违背我心意的事都不行。”
“听明白了吗?”她看他仍在发愣。
后知后觉的,李尽蓝说,听明白了。
咖啡屋里甜腻的香气让人窒息。
谢欺花扶着额头,走出了店门。
文森佐还恭敬地站在一旁。
连带那群黑衣冷面的男人。
谢欺花抬手:“你们待会儿进去收拾一下,该修理修理,该赔偿赔偿。”
他下意识躬身,这让他自己都惊讶,随后又问:“李映重怎么处理?”
“按正规流程走。”她说,“瑟琳娜呢?怎么还押着?赶紧给人放了!”
“好。”文森佐示意手下。
一名下属递还了她的手机。
这些都是李尽蓝的部下,却对她毕恭毕敬,这反而让谢欺花不大适应,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哼,还以为把你们老板打了,你们要和我拼命呢。今天这事,是他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文森佐迭声否认,心想老板不仅挨训还被拿枪指,这场面还是头一次见。东亚女人果真名不虚传,扇男人巴掌都扇得这么有魅力,扣动扳机时,那英姿勃发的劲儿啊!
老板和姐姐。
绝妙的搭配。
不止文森佐,在场其余人也是这种想法,所以当事人驱车离开后立刻开始八卦:“你们说,老板这么顺从他姐姐,背地里会不会一些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真该死,你看他姐姐那霸气侧漏的样儿,别说老板,我都差点给她跪下!简直是女人中的女人!”
“别肖想啊,老板听到了肯定要停你的职了。”有人打着哈哈,“而且你又不是文森佐,有老板他姐护着!”
文森佐被他们侃得窘迫极了:
“行了,别妄议上司的事了!”
。
要不是谢欺花没有美国驾照,她是绝对不会让刚握过枪的人开车的。唯恐李尽蓝一打方向盘回去找李映重的麻烦,她始终提心吊胆地待在副驾驶座上,紧盯路况,不敢有半分的懈怠。
好在李尽蓝没有。
他把车驶回公寓。
这对姐弟坐在沙发两侧,相对无言。
因为打斗,他们身上都沾了咖啡渍。
方才那些画面,在眼前一帧帧回溯。
谢欺花到底是正常人,她坐不住了。
“我先去洗澡,洗完好好聊一聊。”
没等他回应,她拿起衣物钻进浴室。
后知后觉,她感到惶恐。
她的手如今也碰过枪了。
在这之前,她根本没有射击的勇气,气。枪都没有碰过,更别提真枪实弹。想到李尽蓝熟稔上膛的姿态,迅速、果决。他差点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谢欺花喘不过气来。
不,比那更恐怖的是,当她也握着枪对准他时,能决定一个人生死的权柄就落在她的掌心里。权利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你拥有了它,你难免会从凝视深渊的人,变成深渊本身。
人必须设立一条不能逾越的底线。
李尽蓝做不到,就由姐姐来代劳。
温水能洗涤去身体及心灵的疲惫,谢欺花埋进柔和的水流里,搓了把脸,飞快做下决定:她会和李尽蓝说清楚,要么从此改了,要么一别两宽。她再怜他,也不能纵容他一错再错。
洗完,关停了水。
玻璃外人影浮动。
谢欺花竟是洗完澡才注意到。
她不免有些羞赧:“李尽蓝!”
李尽蓝丝毫没有被姐姐抓包的慌乱,而是用一只手抵住玻璃门,低声说:
“姐……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先让我穿上衣服行不行?”谢欺花无奈地,“别抵着了,让我出去。”
“不,我不能看见你,你的表情。”李尽蓝在玻璃上投落的阴影,模糊而深重。“否则有些话我说不出口。”
“好。你说,我听着。”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也没有李映重说的那么坏。”李尽蓝说,“其实今天是我第一次用这个,在这之前我没用过,在这之后也不会用了。”
“但是你会这个,并且很熟练,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谢欺花顿住,“我不知道你是私底下练的,还是……”
“没有!”李尽蓝说,“我发誓。”
“如果你用过,一辈子不能见我。”
世界上最恶毒的誓言。
“你敢发这样的誓,我就信你。”
“如果用过,我这辈子不见你。”
“还有呢?”
“以后也不会。”
“一辈子不会?”
“死后也不会。”
谢欺花总是做出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