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居高临下,半城灯火全在脚下,汽车和江船于水路两道中穿梭不息,划出一道道光的轨迹。
宋绮年觉得胸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心潮激荡。
来自江海交界处的风贯穿她的身躯,将她的灵魂带往高空,俯瞰这片绚烂大地。
傅承勖醇厚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我没去过重庆,这里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像朝天门的一处夜景了。”
他指着不远处一座正在修建的高楼:“那是沙逊大厦,等它完工,会是上海第一高楼。到时候我再带你去那里看灯火。至于今天,这里是看外滩公园灯会的最佳景点。”
宋绮年俯瞰下方,外滩园内灯光璀璨,欢声笑语被夜风送到了楼顶。
“对不起,今晚失约了。”宋绮年低声道。
“不用道歉。”傅承勖同她并肩眺望着大江两岸的夜色,“还请你节哀。我们无法延续生命,只能在有生之年竭尽全力不留遗憾。”
“对师父,我没什么遗憾。”宋绮年坦白,“他养活了我,我出生入死给他赚够了钱,我不欠他什么。”
“可你看起来还是很伤心。”
“我在为我自已伤心。”宋绮年道,“我刚刚才知道,我并不是曹震云的侄女。我只是他捡来的孩子。”
傅承勖朝宋绮年看过来:“那你是……”
“不知道。”宋绮年摇头,“一个流浪儿。如果没有被师父捡回去,我或许会被别的江湖帮派带走,或许会遭遇什么更坏的事,早就死了……”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咬了咬唇,突然把话锋一转。
“他非常喜欢让徒弟们互相厮杀来争夺他的表扬。但我从来都是最不配合的那一个。我七岁的时候,替一个因为生病而没有完成任务的师妹打掩护,事发后还拒绝鞭打她。你知道曹震云做了什么吗?”
从傅承勖抿着唇的表情看,他已估计到宋绮年接下来要说的事肯定不会令人愉快。
“他把我拽去了一间窑子里!”宋绮年紧握着拳,“他逼着我看那些和我一个年纪的女孩子们接客,说这就是我不听话的下场。他把我丢在了那个窑子里,让我也去接客,直到我认错为止。你知道我最后是怎么被接回去的吗?”
傅承勖身躯僵硬,脸已一片铁青。这件事的恶劣程度显然远超他的预期。
宋绮年咬着牙,以骄傲的口吻道:“第一个想要碰我的男人,我捅瞎了他一只眼睛!”
难以想象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是以怎样的智慧和勇气做到这一步的,但可以想象她当时有多害怕。
傅承勖紧握着拳,指甲深嵌进掌心。
宋绮年越发激动:“从那以后,我就想着将来长大了一定要离开千影门!可每次我有机会的时候,我总会想到他是我大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那里是我的家。结果我和他根本就没关系!我本可以早几年就离开那个鬼地方的。我……我……”
晶莹的泪水盈满双目,宋绮年的嘴唇颤抖着:“我根本没有家……”
所有的痛苦、失落、寂寞……都藏在这短短一句话中。
傅承勖沉默着,摸索着找到了宋绮年紧拽着的拳头,将其握住。
宋绮年的身躯十分僵硬,可被傅承勖触碰到那一刻,仿佛被解开了魔咒,紧绷的肩膀霎时一松。
“从小我就很喜欢看灯火。”宋绮年的双目正倒映着楼下的金色灯光,“我觉得,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就是一个家。有一个家可以回去,再疲惫,路途再坎坷,心里都很踏实……可是现在我才知道,这些窗户,没有一扇是属于我的。”
傅承勖把宋绮年的手拉了过来,用双手包裹住。
夜色给一切都笼罩上一层温柔暧昧,温热掌心的包裹之下,拳头如一块飞速融化的冰。
宋绮年的手松开,掌心满是冰凉的汗。可傅承勖一点不嫌弃地将之拢着。
“我父母去世的时候,我才十二岁。”傅承勖开了口,低柔的嗓音如泉水静静流淌,“我那时候的感受就和你此时一样,悲恸、茫然、孤独无助。幸运的是,我义父把我接到身边抚养,让我有所依靠。”
是的。这个男人也小小年纪就成了遗孤。
“可是家庭骤变让我很没有安全感。我担心会失去义父的疼爱,担心再度流离失所,担心……很多事。我性情大变,孤僻、急躁,还长期失眠。有一天,我义父突然带着我去打猎。他教我射击,设陷阱,追踪猎物,生火做饭。我们白天猎鹿和野鸡,晚上在湖边露营。一整片荒野里,就只有我和义父两个人,没有随从。我们度过了很愉快的三天。”
这男人非常擅长讲故事,引人入胜,宋绮年听得津津有味。
“可最后那天晚上出了意外。”剧情突然一转,“入睡后,一群野猪闯入了我们的营地!我们不得不丢下行李,紧急撤退。义父提着灯走在前面,我紧紧跟着他。可是祸不单行,义父跌了一跤,扭伤了脚……”
剧情一转再转,宋绮年的胃口被完全吊了起来,甚至一时忘了自已的事。
傅承勖的目光投向远处不知名的幽空,仿佛在看着当年的一幕幕。
“我记得当时,义父把煤油灯塞进我的手里,对我说,我得靠着自已走出这片林子,寻找救援。我要照着罗盘指引的方向,一直向前走,不要停。于是我提着灯,抱着一把猎枪出发了。”
宋绮年跟着提起了一颗心。
“那是一段阴冷、漫长,又危险重重的旅途。后半夜林子里还起了浓浓的雾,中途灯又灭了。我不止一次遇到夜晚觅食的野生动物,被它们尾随。我跌倒,爬起来继续走,又跌倒,又爬起来。但是——”傅承勖语气一缓,“我没有停下来,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终于,我走出了林子,来到一个农户的家中,联系上了我们的人。我义父随后也获救了。”
宋绮年松了一口气。
傅承勖微笑,继续道:“后来我问义父,他当时是否确信我会成功。他说,只要我一直不停地向前走,就一定能走出去。所以他叮嘱我,不能停下来,确定了方向就要一直往前走。”
说着,傅承勖的眼中浮现对义父深深的缅怀。
“父母是那个提着灯给我们指路的人。当他们倒下,世界一片黑暗,我们都会觉得突然失去了方向。可这是人生必然要经历的阶段。在伤心迷茫过后,我们会捡起那盏灯,自已摸索着向前走,并且为后人领路。一代一代,皆是如此。”
傅承勖紧握了一下宋绮年的手,继续道:“不论你口头怎么说,但是你在内心深处一直把你师父当作血亲长辈。你对他始终怀着一份亲情,一份期望。所以,你现在才会这么失落和难过。但是我相信,宋小姐,茫茫灯海之中,一定有一盏灯是为你而亮的。”
鼻根似被打了一拳,宋绮年的泪水终于失控,顺着皎洁的脸庞滚落。
傅承勖霎时流露出深切的怜爱与疼惜。
“你会找到那一扇属于你的窗户的,宋小姐。在那之前,当你觉得孤单的时候,不妨看看身边那些关心和爱护你的人,看看我。”
他微微侧着头,望进宋绮年的双眼里。
“我希望你能从我的陪伴和关怀里,得到一些安慰。”
男人的目光如温泉,在这个幽凉的夜里,满怀爱意地拥抱着宋绮年,托着她,将她带往无忧乡。
宋绮年动容,用力回握住了傅承勖的手。
江上传来汽笛声。对岸民居的灯火映在江面上,如片片金鳞。
夜风掠过并肩眺望夜景的两人,在满城烟火之中穿梭,飞向远方。
“没有?你都仔细检查过了?”хł
郭仲恺总探长的公馆位于一排工整气派的联排小洋楼之中。
这是典型的中产阶级的住宅,两层楼带一个小阁楼,屋后还有一个小花园,环境清幽,治安良好。
一楼的书房里,郭仲恺正惊讶地注视着陈炳文教授。
“我做事,你还信不过?”陈教授没好气地瞪了老友一眼,指着桌上的《仕女拜月图》,“里里外外都检查了好几遍,什么手段都用上了。画绝对是真迹,但只有画,没有你想要的那个地图。”
“难道是情报失误?”郭仲恺又困惑又失望。
陈教授摘下老花镜,严肃道:“老郭,事已至此,就你对我的了解,可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了吧?”
郭仲恺叹气,请陈教授坐下。
“最近这几年,我一直率领着一个专案组,致力于打击华东地区各类犯罪团伙。这个你是知道的。去年初的时候,北平一个旧同事联系了我,想和我合作抓捕一个帮派。这个帮派的名字叫‘新光会’。”
“新光会?”陈教授的眉毛打结。作为一个专研中国和东亚古文化的学者,他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
郭仲恺道:“这是个最近三年才兴起的帮派,但是飞速成长,实力强大,已在东北地区名列前茅。他们和日本军方深度勾结,主营跨国走私。兼营倒买倒卖、金融诈骗,还精通暗杀。尤其是暗杀。他们擅长用意外掩饰谋杀,将痕迹清扫得干干净净,让警方毫无线索追查下去。”
陈教授的神情越发严肃。
“从去年开始,他们的触须伸到了华东,主要在金融领域很活跃,好几桩金融诈骗案里都有他们的影子。但是他们隐藏得极深。”郭仲恺道,“就在大年前,我们得到一个情报,一份标注着山东半岛一处尚未开发的金矿的地图,将会被这个帮派卖给日本人……”
郭仲恺话音未落,陈教授就恍然大悟,激动地拍着扶手。
“就是孙开阳?不对,画当初是在孙开胜手里的。”
郭仲恺道:“孙开胜应该没本事一边做着上海的官,一边在东北经营这么大一个犯罪团伙。但是我们可以确定,他同这个新光会深度勾结,借职务之便,协助他们在华东地区作案。他本来是要卖这个地图的,但是突然暴毙,这事被暂时搁置。说起来,孙开胜的死,我始终怀疑是新光会所为——”
郭仲恺压低了嗓音:“有小道消息说,孙开胜同新光会的竞争对手暗中勾结,打算把地图卖给对方。新光会派人将其暗杀了。”
陈教授震惊:“难怪你会亲自负责他的案子。”
“可惜我也没有查出什么有用的证据。”郭仲恺叹气,“凶手也能确定是真凶。他本身就和孙开胜有仇,看样子根本不知道自已被利用了,实在是个最佳的替罪羊。言归正传。孙开胜死后,地图下落不明。我们从孙开胜的管家口中得知了一个,孙开胜生前正打算把这幅唐伯虎的画卖给一个日本的收藏家。”
“这肯定就是他们原本的计划!”陈教授明白了,“把地图藏在画里,连着画卖给日本人。买画的钱就是给孙开胜的好处费。”
郭仲恺点头:“我们查到了,孙开阳也查到了。他在他大哥死后,不光接手了家族生意,还有他大哥的人脉关系。他想继续完成这笔交易。只是……”
“只是他之前因为一时风流,把画送给了江映月。”陈教授道,“后面发生的事就很好理解了。孙开阳想把画要回来,江映月不肯给。孙开阳就用江映月的照片要挟……这事江映月是否知情?”
“还不清楚。”郭仲恺道,“我已经派了人盯着她了。她这个人也很奇特。不论是孙开胜的死,还是这画的事,都和她有很深的牵连,可又找不到她涉案的确凿证据。一时也弄不清她是真的涉案,还只是凑巧碰上了。”
陈教授道:“江映月要是真的涉案,事发后应该赶紧逃走才对。可她目前依旧大摇大摆地到处走动,可见她不心虚。”
“倒也不能因此就认为她没嫌疑。”郭仲恺被老友的单纯和善良感动得轻笑,但随即又沉重一叹,“现在,画是拿到手了,可地图却不知所踪。要不是情报有误,要不就是地图还在别处。孙开胜的遗物全被他的遗孀和孙开阳拿走了,我已派了小方去侦查。”
“说到小方呀,”陈教授露出欣赏之色,“这个年轻人还真不错。做事认真负责,人还很谦虚。你从哪里找到这么能干的孩子?”
说到自已新得的干将,郭仲恺也很欣慰。
“他是我北平的一个旧同事力荐过来的,原本是他的手下。我那旧同事将他吹得天花乱坠,我本还不信。等亲自接触了,发现这小伙子果真是良才……”
千影门的大堂里,灵堂已布置妥当,巨幅的白纸黑字的奠字悬挂在棺木后的墙上。
袁康披麻戴孝,率领着众门徒,对着曹震云的棺木叩拜。
哀乐大作,纸钱飞洒,丧幡飘扬。
“……小方之前一直潜伏在帮派里,有非常丰富的黑道经验,协助警方破过好几起大案。后来北平的队伍里出了叛徒,为了保护小方,那旧同事把他调来了上海,让他跟着我干。”
“难怪!”陈教授道,“他身手真好。他同傅承勖过招,我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说到傅承勖,老郭,你是怎么看的?”
郭仲恺皱眉:“表面看来,他只是不想这画落入日本人手里,并不知道地图的事。”
陈教授点头:“他还派人护送我回上海,怕我中途出什么意外。”
“又或者,他知道画中有地图,但是信任你,知道你会把画带给我。”
“那他是好人了?”
郭仲恺笑:“这天下纯粹的好人,恐怕只有老陈你一人。”
陈教授讪笑,连连摆手。
“管中窥豹,只可见一斑。”郭仲恺起身,走到窗前,“我有预感,这会是一场牵扯很多人的大案。”
窗外的后院里,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笼,郭太太正带着小女儿在放烟花。
孩子才两三岁大,扎着羊角辫,穿着红色小棉袄,纯真可爱的笑脸能让人瞬间忘记所有的忧愁。
“宝珠已经长这么大了。”陈教授感叹,“时间过得真快。”
郭仲恺看向陈教授:“听说维仪订婚了。我还没恭喜你呢。眼看就要升做老丈人,再过两年就能抱外孙了。”
陈教授低笑,神色反而有些落寞。